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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故事] 血泪的控诉——我的妓女生涯[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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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2-2006 02: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四十年代名噪大半个中国的名妓康素珍,以其亲历,描绘了旧社会妓院的种种“规矩”亦即种种罪恶,以及包括像胡宗南、马步芳等在内的国民党高层军政政要们嫖娼的恶行丑态,本书中均有大胆地暴露和血泪的控诉,同时也记叙了康素珍从良后的人生转折和感悟。这本难得的真实报告,是我们全面认识万恶旧社会的形象史料。

母亲的惨死

  1931年夏天,成都市大阳沟显得特别肮脏杂乱。东西六七里长的沟渠两岸,像两条花蛇,蜿延曲折,千疮百孔,矗立着几百家茅屋草舍。

  这些茅屋草舍,大都是在地上楔几根木桩,四周围上竹篾笆,抹上一层泥巴。上面则胡乱架些竹竿木棍,铺上茅草、谷草苫顶,就成了草屋。透过竹墙剥落的泥片,能看到大阳沟的全景。


  这条沟有十几丈宽,临街的沟里横跨着三道木桥,这里是有名的"贫民窟"。岸两边都是潘保长租赁的草房,里面住着说书的、卖艺的、挑葱的、卖蒜的、盖房的、拉车的,三教九流,都姓一个"穷"字。

  大阳沟是一道排污的臭水沟,桥下的黑污水流着泡沫,薰得人眼花头晕。堤岸两旁垃圾遍野,粪尿遍地,到处是长尾巴蛆、屎克郎儿,满天飞着长脚坟子、绿头苍蝇。

  就在这穷苦年月,混沌世界,一个女孩呱呱坠地了。

  瘦弱的母亲揉着干瘪的奶头,看着躺在一旁哇哇待哺的女儿,长叹一声,给这可怜的女婴取名小妹,这就是我。这以后的十八年,我饱尝了灭绝人性、摧残人身的折磨。

  我的老家是四川安岳县黄角村。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爷爷和伯伯为寻门路搞起小本生计,在成都市后宰门卖豆腐。那时父母新婚不久,在家务农。1930年,家乡闹灾荒,父亲挑着担子,母亲抱着一岁多的哥哥安娃子,逃荒来到成都,租赁了大阳沟的一间草房。凭着一身力气,给人家拉人力车。母亲在家靠给人洗衣服、缝补过日子,人们把这活叫做"缝穷"。

  我打六七岁记事起,就是靠土里刨食吃饭。哥哥背着背兜,手里拿着铁签子,在街上捡菜叶子,回来洗净后煮菜粥。我光着屁股背个背兜,在垃圾堆拣碎纸烂铁,到收购店卖上几个零花钱,那几个小钱是我的命根子啊!拿回家去时,手心都攥得出了汗儿。那些年,我就不知道糖是酸是甜,鸡蛋是圆是扁,只知道一文的小仔钱,两文的铜板钱。

  逢年过节,父亲咬咬牙,花十个铜子从饭店里买一桶杂烩。这是客人们吃剩下的饭菜和霉烂的食物,饭店把它们一古脑扫进桶里,贱价处理,又酸又臭又辣,跟喂猪的泔水差不多。俺一家四口,只有一个破碗,四人轮换着,狼吞虎咽地改善一顿。

  我们住的草房里,床上只有半张破席,全家合盖一个被子,实际是一个没有里表的破套子。成都天气暖和,春、夏、秋还好过,到了冬天,草屋四面透风,一家人都冻得受不了。我们每人一个被角,睡到半夜,只觉彻骨的寒冷,便往自己身上拉被套,结果,套子越扯越破,谁也睡不好觉,只好相互拥抱而眠。我和母亲睡在一头,有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套子被人扯走半边,母亲裸露着半截身子,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我七岁那年,她二十七八岁,黑黑的头发,鹅蛋脸盘,白净面皮,欢眉大眼的。别看长得俊秀,却能吃苦耐劳,她白天洗涮,晚上"缝穷"(为人缝补),从没叫过一声苦,家庭的负担,儿女的吃累,使她年轻轻就落下一身妇女病。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父亲整天为生活拼命奔波,发愁作难,不知怎么学会了抽大烟。拉一天洋车经常连一个钱也剩不下。抽大烟有穷抽、富抽,父亲当然是穷抽啦!没有烟枪,他用纸卷成个筒筒,拿烟答烫着烟膏抽。挣来的钱还不够他买烟。他烟瘾一上来,馋得流鼻子、打哈欠,脾气变得粗暴古怪,反倒经常伸手向母亲要钱,不给钱就打母亲。后来,他包了陈家公馆的私人用车,吃住在那里,就更不管这个家了。

  夏去秋来,树叶变黄、飘落,我身上仍然一丝不挂。一天,母亲看着我,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小妹,你也不小了。咱再紧一紧,攒点钱,我给你买条裤衩!"我听了非常高兴,低头看看自己那又黑又脏的光身子,似乎刚刚懂得了女孩子的羞涩,于是一溜小跑跑向垃圾场,那几天,我干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儿。

  一天,我沿着大阳沟走了几里,发现一大堆能卖钱的破烂,我用几条破布条接好捆起来,到收破烂的摊上去卖。这次,比平时多卖了两个铜子儿。我乐得心花怒放,一路想着自己的花裤衩儿,心里琢磨着怎样让母亲高兴,还想好进门先喊一声"妈妈",好让母亲大吃一惊。

  离家老远,只见我家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这种场面,我见过几次。穷人有个红白喜事,就聚在一起互相帮扶。那时生活、卫生条件极差,有的年纪不大就死去了。我想到母亲,母亲这些天身体一直不好,可又没有钱看病买药,还是硬撑着干活。我不知道她那鼓起老高的肚子是怎么回事,只知她想吃这想吃那,就是没钱买,莫非……我心里像压上了铅块,紧往家跑。

  跑到门口,见那些叔叔、伯伯们也不跟我打招呼,都用可怜、悲伤的目光看着我。我一头钻进屋里,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母亲两眼紧闭,脸色像蜡一样黄,仰面躺卧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花布头,一定是正准备给我缝裤衩。再看下半截,却完全浸在血泊里,裤裆里突出一大块,鲜血浸透了衣裤。八岁的我,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便扑到母亲的身上,放声嚎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们拉开,听着隔壁赵大妈向人们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天,母亲正坐在屋地的木盆旁洗衣服,潘保长忽然跑到我家,他是大阳沟一带的房主,我家住房每月要交他两块大洋的房租。他长着一对绿豆眼,一张老猪嘴,经常跑到我家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一双小眼闪着贼光,大嘴一张像个歪瓢。他站在屋里,淫腔浪调地调戏母亲,母亲低头只是不理。

  潘保长忽然兽性大发,扑上去抱住母亲,要往床上拽。母亲急了,咬了他的手一口。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他松开母亲,绿豆眼变成红杏仁,骂道:"臭娘们,你别不识好歹,我玩了不知多少女人,还没碰上你这样的硬货!"说罢,扬起皮鞋,冲母亲的小腹狠狠踢了几脚。母亲惨叫一声倒下去,他却扬长走了。

  母亲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腹中七个月的妹妹小产了。这情景,赵大妈隔着篱笆墙看得一清二楚,等她赶来,母亲早已断气了。

  当时,父亲不在家,大伯、大娘、爷爷听说这事,都气红了眼,要去法院告状。可是,赵大妈早已跑到别处躲起来啦,她怕吃官司,不肯当人证。

  三个家族长辈忍无可忍,就去找潘保长说理。我和哥哥远远跟在后头。

  潘保长住在保全巷,门口一对石头狮子。门口站着从刘区长那里借来的两个哨兵,上着刺刀。爷爷他们刚走到门前,站岗的把手一摆,忽地窜出一只狼狗,张牙舞爪,"汪汪"狂叫起来。

  这时,大阳沟的叔叔、伯伯们追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说着,他们都说没人证物证,硬拼白白吃亏,还是先打发死人要紧。好说歹说,把爷爷他们又拖了回来。

  没钱埋葬母亲,大伯领着我和哥哥给穷邻居们挨家磕头求告,那些好心的穷爷们,穷帮穷,凑钱埋葬了母亲,葬在杨柳店乱丧岗里。那是1939年的秋天。

[ 本帖最后由 if 于 29-3-2006 02:47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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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2-2006 02: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代人的悲剧


  母亲一死,我的家彻底破裂了。父亲整天住在陈家公馆拉包车,哥哥被祖母接回老家,我像无娘的羊羔,只好到后宰门跟爷爷、大伯、大娘过活。

  在后宰门,大伯开一个小小的豆腐店。爷爷挑担卖豆腐,生活比我家略微好些。一家人住着两间草房,前屋里面还安着豆腐磨,添上我这个新来人,就更显得拥挤不堪了。


  自从没了母亲,跟着爷爷和大伯过日子,我好像过早地成熟了。我生来有一双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干从前的活儿,譬如扒垃圾,捡菜叶,努力帮爷爷家共渡难关。

  在成都街头,我经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惨景,给我那幼稚的心灵划上新的伤痕。那时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他们的铁蹄还没有踏进成都。为了配合入侵,他们整天派飞机在成都上空狂轰滥炸,成都马路下修了防空洞,飞机一来,市民们就争着往洞里钻。城里的楼房被炸成一片片废墟,街道被炸成一个个深坑,大街上经常躺着一具具血污的死尸。我亲眼看到过这样一场惨不忍睹的大血案:

  一次,敌机又来轰炸,人们躲进了防空洞,并把洞口封好。飞机轰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总不见洞里的人爬出来。等打开洞口一看,原来洞口密封缺氧,躲在里面的市民们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从洞里抬出二百多具死尸。这一夜,成都市灯火连天,哭声震地。

  没了慈爱的母亲,走了不成器的父亲,爷爷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七十多岁的爷爷颤颤抖抖硬撑着身子骨,成天挑担子上街卖豆腐。他心疼我这苦命的孙女儿,经常带我上街,买一点小吃给我,还让人给我做了条花裤衩,这是我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儿。

  伯母是个刻薄女人,凭空添了我这张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骂槐。尽管我努力干活,尽量不让别人养活自己,可她仍然横竖瞧着我不顺眼,有时还想抡起巴掌打我,幸亏爷爷经常在身边,她好歹还不敢太放肆。

  这样过了半年多,秋去冬来,一场塌天大祸又降临到我家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件祸事发起的过程:

  那天,爷爷挑担到大菜市上卖豆腐,我因捡垃圾没跟着他去。爷爷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头有个木托盘,上面摆着油盐酱醋。爷爷的麻辣豆腐在这一带有名,不一会儿,就围上来好多人买豆腐吃。

  这时,有个身穿黄色衣装的警察,买了我爷爷一碗豆腐,吃完后拍拍屁股就要走,爷爷忙追上前去,说:"长官,你还没有给我钱啊!"

  那警察回过头,冷笑一声,反咬一口说:"怎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我还没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张起嘴来!"

  爷爷气得面孔发紫,白胡子一颤一颤地,大喊道:"胡说,你这是讹诈人!"

  那警察被说得恼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扑"地一下子扣到爷爷的头顶上,嘴里说:"谁吃你的臭豆腐,快还我钱!"

  爷爷被烫得头上起了泡,他什么都不顾了,从挑子上撤出扁担,就要拼命。可他哪里是警察的对手,警察用枪托子把爷爷一顿毒打,当场吐了几口鲜血。七十多岁的人了,受了无辜的致命毒打,等抬回家里,不几天就死去了。

  伯父东奔西走,要为父报仇。一打听,那人是警察队长。他告到警察局、法院,无人受理,反污他欠债不还,跑了一个多月,这场官司不了了之。

  爷爷惨死后,伯父四处告状,伯母主持着这个家。见了我,更是整天没好气,不是红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骂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

  一次,我饿得发慌,回家看看屋里没有人,发现在西墙的木板上放着蒸好的豆腐干,我急中生智,搬过一只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干吃,刚刚摸到手,就见伯母走进屋,大喝一声:"好哇,小贼妮子,你竟敢偷东西吃!"

  这一声把我吓坏了,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脸擦伤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干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担,把我一顿痛打。不几天,伯母把我交还了我那不成器的父亲。

  回到家里,家里空空荡荡,我从此成了个有家无人管的流浪女。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顶头风。没过多久,父亲也被人打伤抬回家里。

  父亲康延亭,三十来岁,四方脸,长得虎背熊腰。他经人介绍,进了陈家公馆。陈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时官匪一家,又荣升了国民党营长。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儿一女,妾有三个女儿,雇着使婆丫鬟。他们见父亲年轻力壮,便雇用父亲当他家的车夫。

  陈家人丁众多,在人屋檐下当差,更没一点自由。陈营长出门用车,妻妾抬脚动手用车,儿女们上学用车,而且又不是一条路线,父亲整天忙得脚丫子朝天。

  陈家主人抽大烟,父亲给人家买烟点烟,近墨者黑,渐渐地吸上了大烟而且还上了烟瘾。他在陈家呆了八个月,陈家给他的五个月的工钱,他全用来买了大烟。他连累带抽,那健壮的腰身变得佝偻了。

  一天晚上,他给陈营长点烟灯,烧烟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里,他耐不住烟瘾,拿出买来的烟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是打杂的一位中年女人刘妈,刘妈着急地说:"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儿们等着用车送她们上学呢!"

  父亲二话没说,忙去准备车子。只听二姨太在前厅一迭声地喊:"康延亭,你过来!"父亲连忙放下车子跑过去。

  二姨太和三个女儿都坐在那里,大女儿才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十来岁。二姨太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们,大婆子放个屁你闻着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动你。好哇,你耽误我的女儿上学,你说该怎么办?"

  父亲道:"昨天陈老爷让我点了半宿烟,我实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们,给我支了那三个月的工钱,我马上走!"

  二姨太冷笑两声道:"你还想要钱?你误了我女儿上学,这个损失怎么个赔法?孩子们,给我上去打!"

  母老虎一声号令,三个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齐扑上去,抱脚的,抠脸的,二姑娘最厉害,揪住父亲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块肉来,鲜血渗湿了衣裳。

  父亲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几个小姑娘前伏后仰,都被甩开了。

  那母老虎见女儿吃了亏,可气坏了,她从门后抄起一根铁棍,冷不防照着父亲的下部横扫过去。小面杖粗的铁棍正打在父亲的膝盖骨上,父亲"哎哟"一声,疼得汗珠子从面上渗了出来,顿时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等他醒过来,已被人抬回家里了。原来刘妈是个寡妇,平时就对他有意,这会儿见他正处在危难之际,便暗暗求人把他抬回家。

  刘妈和父亲年岁差不多,高高的身条,大颧骨,尖下巴颏,她常抽空来探望父亲。她也同样穷得叮当响,虽然对我们没有什么金钱、物质的资助,但那温存的照料给我们这个破碎、寒怆的家里增添了一丝暖意。

  过了些天,父亲伤势渐好,能下床扶墙走路了,但从此成了残废,落了个跛脚。

  父亲看病养伤吸大烟欠下了债务,一来为了还债,二来为了过瘾吸大烟,便置生身骨肉于不顾,托人把我卖给刘家公馆当丫鬟。可怜我这没娘的孩子,仅仅十二块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时我才九岁。

  记得卖身契上大意是这样写的:卖主康延亭,因家穷难以度日,自愿将女儿康小妹卖给刘镇生为奴。小奴一身俱属刘家,打骂处罚,婚丧嫁娶,老弱病死,概无权干涉。特立此据。

  就是这张泣血饮泪的卖身契,差点把我送入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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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2-2006 02: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含冤的丫鬟

  刘家公馆在南虎街中路,大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狰狞地蹲在那里。进了威风凛凛的大门,来到砖砌的前院,只见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着金鱼缸,整个院落布置得优雅美观。这是区长刘镇生和儿子们接客的地方。二进院又是两排房子,是他们办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后头一幢楼房,则是家眷、管家、帐房、侍女、丫鬟的住所。这座占地广阔、建筑雄伟、人口众多的三进大院,在成都被称为"刘家公馆"。


  我从九岁到十一岁,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

  刘公馆的主人姓刘名锐,字镇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个区,一区管几个镇,他任第八区区长。他是成都青帮的头头,正头由当时四川省长邓锡侯兼任,他与邓还是拜把子兄弟,邓尊他为兄,整天酒肉相交,过往甚密。有了这道护身符,刘家更是为所欲为了。

  说起刘家的骄奢淫逸,那真是难以尽述。他比四川大邑县的刘文彩,有过之而无不及。刘文彩是乡下的大地主,他是城里的百万富翁。他的几个儿子有的当国民党军官,有的是资本家,他集官僚、买办、资本家于一身,有财有势,专门渔肉穷苦的市民百姓。

  刘镇生七十七岁,长得面红丝白,鹤发童颜,走路异常稳健,要论他的身板,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他留着长指甲,拿着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头。他为什么保养得这么好呢?

  刘镇生不像刘文彩那样,靠几个奶妈的乳汁来补养身子。他府上除雇着十名丫鬟外,还养着几个六岁以下的小女孩,这几个女孩甭说伺候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们被买到公馆,整天不干什么活计,奇怪的是,先前红头粉颜的嫩脸,渐渐变得黄皮纤瘦,不上一二年就一个个枯弱而死了。人们一直觉得纳闷,可是又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养生秘方:将新摘的大红枣子塞进幼女阴户里,不让幼女吃喝,不让大小便,这样扪上两天,再取出来洗净泡茶喝,红枣将幼女的精血吸干了,刘镇生却被红枣养壮了。

  我给刘镇生的孙女刘清翰当丫鬟,她当时正上女子大学,是一个进步青年。后来她发现了爷爷惨害幼女的罪恶行径,便跟爷爷大闹了一场。狡猾而残忍的刘镇生,表面向孙女赔礼认错,暗地里却给孙女下了毒药,把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毒死了。

  我十一岁那年春天,刘区长庆八十大寿。宽阔的前庭后院,到处竖立佛像,灯火通明,刘家人穿红挂绿,喜气洋洋。庆寿的、送礼的,一拨接着一拨,挤满了屋院,几十桌酒筵,摆满阔庭长廊。那热闹场面,简直盛似春节元宵灯会了。我们十几个丫鬟照前顾后,个个累得半死。

  庆完寿的第二天早上,刘区长坐在太师椅上练毛笔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提神运气,保养身体。这时,一个阔太太又哭又闹地闯进屋,我们一看,原来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

  刘区长的二儿子任成都市第二战区副官,这女人原在医院当护士,长得特别漂亮。去年两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里。

  二姨太向公公哭诉了委屈。原来,她从美国捎来一件价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庆寿时穿在身上,后来脱下放在屋里,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怀疑是丫鬟们偷的。

  刘区长一听就火啦,立即把十个丫鬟全部传到前厅挨个拷问,最后问到我。昨天,我只顾摆酒端菜,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件舞衣,当然不会承认。刘区长见问谁都不知道,就冲我这最后一个出气,左右开弓,连扇几掌,把我的脸打得顿时肿起来。这几年,我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呀,苦难中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倔犟的性格,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还是死不承认。

  刘区长见问不出来,又问昨天丫鬟们的家属有谁来过。二姨太说,我父亲曾来这里。父亲昨天确实来过,是来告诉我,他的脚跛后改行当了泥瓦匠,娶了刘妈做后娘,现已迁到了沙河铺,让我安心伺候刘家,等有了钱设法赎我出去。父亲来看我,连刘家大门也没进。天哪,为什么父亲偏赶昨天来呢?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刘家怀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刘区长让二姨太把我带到她屋里去"教训",二姨太抽出藤条鸡毛掸子,又把我一顿好揍。藤条劈头盖脸打下,打得我的脸肿得像冬瓜,眼肿得像铃铛。

  见我还是不招,刘区长派来他的长着一张枣核脸、外号叫"坏枣"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这才把手一挥说:"别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审问得啦!"坏枣领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们好奇地看着我。

  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长姓冯,昨天曾带着夫人去拜寿,他低头拜寿时,我看见他右耳后边露出豆大的一颗红痣,所以对他印象很深。

  见刘家送来犯罪的使女,他马上升堂审问。恫吓逼供,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便命人拿来一块竹板子,一个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个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两只手各打了几十板子,肿得像馍馍,我还是不招。

  这时,坏枣附在冯局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冯局长点点头,便留下我和坏枣,他躲进屋里。

  坏枣软硬兼施,哄劝我承认,可我那时没有学会说瞎话,怎么哄也不会胡编乱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结果又交不了差,显得有些左右为难,又跑进屋去和冯局长商量。

  过了好一会儿,冯局长和坏枣满面春风地走出屋。叫来两个便衣警察,让坏枣领我一起走。

  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带着走街串巷,左拐右转,转到了簸箕街。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正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收破烂。坏枣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等一会儿问你,你就说把衣裳偷来卖给他了!"没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两个警察早扑上去把老头绑了。

  回到警察局,冯局长马上升堂,严厉地拷问起这个无辜的老头。老头不招,冯局长又命人把他吊在树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声喊:"你们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冯局长哪里肯听,让人往死里打,不一会儿,老头便被活活打死了。

  冯局长怒气未息,又怕留下我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来活活打死。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那年轻漂亮的太太走出来,谁都知道,冯局长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长太太问明原因,看我被打成这样子,发了善心,让人给我松绑,嘱咐我别再回刘家公馆,赶快另逃活路!就这样,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笼。坏枣因有个屈死鬼顶着,自去向刘家交差去了。

  这件事在我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国民党官员官官相护,不知冤枉了多少无辜的人们。有朝一日,我要为屈死的老大爷报仇。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为压在底层的穷苦兄弟出了一口气。这是被卖进妓院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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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2-2006 02: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冷酷的家庭

  从警察局逃出来,我想起父亲向我说的那个新家,伯母家再不能去了,新家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我想到探望我时眼泪汪汪的父亲,想起那位瘦骨嶙嶙、在危难中帮助父亲的后娘,虽然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隔膜,她没有我那亲生母亲对我的爱抚、温暖,我对她没有像对亲生母亲那样的情谊、眷恋,但仅从报恩的角度来说,我对她有着极大的好感。天下穷人是一家,抓起灰来比土热,我应该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依附在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我按照父亲说的路线,一道打听着来到沙河铺。

  沙河铺也是穷人聚居的地方,一位老人指给了我的家门。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门口。只见一圈破土墙里,有六间草屋,这里住着三户,当中两间就是我的家。我心里涌上一阵喜悦,父亲没有白当泥瓦匠,房院比过去好多啦!

  推门进屋,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父亲、哥哥安娃子以及后妈。我一是心里激动,二是肚中饥饿,再加上这两天被逼供拷打,此时只觉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上。一家人忙把我搀扶起来,看我被打成这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后妈端茶送饭,显得非常同情。

  几天以后,我的伤势渐渐好转。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劳动和生活。不同的是,母亲已不是过去的母亲,父亲也变了样子,发狠戒烟了。我和哥哥都长高了一截,再加上心灵深处的芥蒂,更加卖力的、忘我的劳动,惟恐不经心的怠慢会惹得后妈不高兴。

  可是,略懂世故的我,渐渐看出了一点差异,后妈根本不喜欢我。她像旧社会大多数妇女一样,重男轻女,况且我来的晚,安娃子早就在她身边,妈对我形同外人,总是隔着一层。我还发现,她像过去的母亲那样,肚子隆起越来越大了。

  住处虽然好了一点,但生活用具依然如故,我们一家四口,还是睡的那个木架板床,盖着那个破棉被,只是被子更破更烂了,斑斑剥剥像一张破鱼网。这年冬天天寒,四个人睡觉仍盖一条被子,不过变了位置,现在是父亲和后母在一头,我和哥哥在一头。晚上睡得冷了,都迷迷糊糊往自己身上拉,把被子全拉成大窟窿小窟窿的。后妈把怨气全撒在我身上,挑唆父亲打了我一顿。我遭到亲人的毒打,心里比什么都难过,不由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当我们的被角被拉走时,她却不声不响地把我抱在怀里。想到这里,我只觉一肚子泪水在心里流淌。

  我家院里喂着二十几只小兔,夏天,我除捡垃圾外,还要打草喂兔。后妈整天价吹毛求疵,今天说我捡的垃圾少,在外贪玩啦;明天说我打的草少,喂不饱兔子啦。一到吃饭她就开始嘟哝,鼓动父亲打我,我经常没等拿起筷子就被赶出院子。

  我站在当街,饥肠辘辘,眼泪汪汪,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我又想起母亲在世时,向我偷偷叙说的隔壁发生的一件事:

  我家在大阳沟居住时,东邻就是那个前头说的不肯做证的赵大妈,她也是一个续娶来的后妈,男人整天外出做活,跟她在家的是前妻撇下的一个名叫丽花的七八岁的女孩子。

  每天深夜,只要赵大妈的男人不在家,就会听到那女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声,呆会儿就没动静了,只听见抽抽噎噎的低泣。

  那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一觉醒来,只听东邻家人声鼎沸、哭声震天。原来,和我年纪相仿的丽花姐夜里突然得急病死去了。我心里很纳闷,昨天,丽花姐还好端端地和我们一起捡垃圾呀!

  过了好多天,母亲才偷偷地告诉我这个秘密: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两家只隔一层篱笆,透过剥落的泥片能看清邻居屋里的情景。每天深夜,当邻屋传出丽花的啼哭时,母亲就隔着篱笆去看,只见赵大妈让丽花脱掉衣服,在她的肚脐上露出一截扎进去的螺丝钉,赵大妈按住螺丝钉,狠狠往里拧进几下,丽花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大声啼哭。就这样,过了好多天,终于把孩子折磨死了。哎,没想到,我也处在丽花的境地,尝到后妈的滋味了。一想到丽花的下场,我就不寒而栗。

  这天中午,我给兔子拔了满满一背兜草,扔给兔子,只觉头晕眼花,肚里辘辘乱响。我家现在也和伯母家一样,吃的是拾来的菜叶做的稀粥。今早吃饭时,后妈又找毛病嘟哝了一阵子,惹得父亲火起,将我赶出门去,这会儿,我还没吃饭哩。

  我推开屋门,屋门倒锁着,心里可着了急,不知后妈是有意还是无意,晌午了也不回家。我饿得实在忍不住,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把那把长铜锁拨开了。

  我掀锅一看,傻眼了,锅刷得干干净净的,一颗饭粒也不剩。我只觉两眼发黑,怎么办?

  我在屋里转悠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那个盛米的小瓦罐前,掀开那只盖瓦罐的破碗,只见里面有半瓦罐大米。我贪婪的用鼻子闻了闻,喷香喷香的,米香强烈刺激着我的脾胃,馋得我流出了口水。

  我慑手慑脚走出屋外,瞅瞅外头没人,就抓了一把大米,不顾一切地填进嘴里,"咯崩咯崩"嚼起来,好香!吃完了,又恋恋不舍地抓了一把。等咽了下去,我怕后妈回来发现了,忙小心地把米抚平,盖好。我又到水瓮前,喝了一气子凉水,这才觉得浑身有了劲。

  今天拔的草多,虽说满载而归,我还怕后妈挑毛病,忽然想起拔草时河沟里有许多鱼虾,为了赢得后妈的高兴,我又拿起兜子,去后面河沟里捞鱼虾。

  正捞着,远远听见后妈喊我,那尖利的喊声,如同夏日惊雷,吓得我像老鼠听到猫叫,连忙蹲在水里。末了,还是让后妈扯了回家。

  进家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我砍的那一大背兜草被兔子吃得只剩点根根梗梗,几只兔子吃得肚子圆圆的,都胀死了。

  父亲回来后,后妈添油加醋,历数了我的一连串"罪行"--害死兔子,偷吃大米,还诬赖我偷了她放在床席底下的两块钱。十一岁的我,真是有口难辩。

  父亲气得瑟瑟发抖,后妈在一旁火上浇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想方设法要挟父亲,声言"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说着,故做姿态地往外走。

  在后妈的逼迫下,父亲又把我痛打一顿,再次把我赶出家门。

  几经挫折,我那幼小的心灵发生了急剧变化,渐渐失去了女孩的温柔多情,抛弃了同代儿童的稚气怯懦,像个丧家之犬,变得野蛮而倔强。富家容不得我,穷家也容不得我,我只好以社会为家,以天地为家,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自生自存。从此,我再没有踏进过康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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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2-2006 02: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精彩与值得一阅的长篇小说,人物悲惨的命运与誓不低头的性格让我觉得现今社会的新新人类实在幸福多了。我真的打从心底非常佩服她。对呀!我们太轻易放弃我们的人生与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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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2-2006 05: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可怜,不忍心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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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2-2006 02:1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患难相依

  离开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儿。

  我走遍成都,开始了乞讨生活。从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没有保障,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重要的一点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了。

  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是可怜的,没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怜而又可悲的。

  我只穿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过一个木货场,我见木屑、铁钉撒了满地,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可还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住了脚丫子,疼得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只见脚掌沾满了血污,看不见刺上了什么东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这被抛弃了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在脚下的血污处撒一些黑土,歇息一会儿再走。

  此时已是深秋,一到晚间,北风凉飕飕的,吹得人打颤,哪儿是我的栖身之地啊!

  一天晚上,我走到临街的一间小屋前,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景:只见里面三个茅洞,中间隔着两块木板,茅洞里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气熏天,原来是个厕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

  北风呼呼刮着,冷得我一个劲儿地哆嗦。头上只觉滚热发烫,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我一天没有要到东西,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同时,那只扎伤的脚像被钉在地上,疼得一点也不敢挪动。冷、饿、疼、乏、困一齐向我袭来,我呆呆地望着这间令人作呕的排污所,为了苟延残喘,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又一次走进厕所,把茅坑一边的木板掀倒盖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厕所的墙壁,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中,我觉得像是下雨,雨水浇了我一头一脸。不对!屋里怎么会下雨呀,这雨又怎么是热的呀?我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暗中有个人正站在厕所门口,冲着我撒尿。

  一种奇耻大辱涌上我的心头,我气得往上一窜,没提防脚底下的伤,疼得"哎哟"了一声。那人听到声音,吓得提着裤子,拔脚就跑。

  我沿着油漆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紧追。那人像头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迈着步子。快要追上时,那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啊,原来是个满头白发、又黑又矮、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人盯视了我一下,忽然说:"喂,你是刘家公馆的那个小丫鬟吧?"这话把我问愣了,我忘记了跟他算帐,问他怎么认识我。他不再言语,却挽起裤腿,让我看他腿上的一块伤疤,噢,我忽地想起来啦:

  一年前,我正给刘家小姐当丫头。这天,小姐上学去了,我在前厅擦神灯时,忽然听见门口狼狗的狂吠。

  我急忙出去一看,见刘家那条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个要饭的大爷咬倒了,左腿上撕下一大块肉,鲜血如注,淌到了地上。

  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亲和爷爷,睹景思亲,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条衣襟,帮老大爷包扎好。包扎完毕,我又想:"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于是让大爷等着,返身跑回后楼,偷了主人三元钱,塞给那个老大爷……想不到,今天我们又碰在一起了。

  见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我的心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说不出的疼痛和饥饿,便跌坐在马路边上。

  老大爷见状,从他的脊背上拿下一个破背褡。背褡里面塞满了拣来的烂纸。掏出烂纸,下面露出一个带豁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一个煮烂了的小兔头和半碗米饭。大爷把饭递到我手里说:"孩子,吃吧,这是我昨天要来的。"

  一见饭菜,我馋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扑通"一声,先给大爷叩了个响头。大爷一把搀起我,连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应该报答的。"

  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我才感觉出来,那饭比醋还酸,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长丝。再掰开那个兔头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白芽芽,乱爬乱动,原来已经下满了蛆。我饥不择食,用手拨拉了两下子,三下五除二把个兔头也吃下去了。不一会,连碗底也舔得精光。

  老大爷问我为啥不在刘家公馆,我向他叙述了那桩冤案的经过,同时也问起他的身世,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园附近开饭馆,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几年前,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到成都,狂轰滥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儿女炸死在废墟里。一个小康之家眨眼间成了穷光蛋,汪大爷从此孤苦伶仃,靠乞讨为生。说起来,我们这一老一小,都是一个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们患难相依,我叫他汪爷爷。

  我们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来到他的住处。汪爷爷打开一个黑漆大门,院里长满荒草。迎面是几间青砖绿瓦的北屋。我心里说:"这房子可不错呀,这哪像讨饭的住的地方!"

  推开屋门一看,我吓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原来屋里放着许多许多的薄木棺材。汪爷爷告诉我,这是刘镇生家的殡仪馆,刘家为了赚钱,专做这些薄木棺材卖给穷人。他为了有个栖身之地,就找刘家的管家要求,义务给刘家看棺打更。汪爷爷还告诉我,刘区长从不到这儿来,他根本没见过刘镇生,这才使我放宽心。

  在停放棺材的墙角空隙里,铺着一层干草,放着两个青砖和一件破大衣,这就是汪爷爷睡觉的地方了。

  晚上,我们爷俩合盖着这件大衣,身下铺着干草,枕着砖头进入梦乡。

  半夜里,我只觉浑身滚烫,发起烧来,汪爷爷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惊得把手缩回来。他到底人老有经验,从上到下帮我检查,发现我的左脚上,大拇指已经发黑,肿得厉害。他问清受伤的原因,知道是因扎上东西发炎引起的发烧。可是,眼下没有一分钱,缺医少药,怎么办呢?

  汪爷爷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里,找来一根竹篾,在石头上磨尖,用胳肢窝夹住我的脚,在疮口上狠狠一刺,顿时,流出许多白中透黑的脓水来。我疼得手脚乱蹬乱跷,出了一身大汗。

  汪爷爷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脏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来。他耐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脓水一口口吸干。再看脚掌上,原来扎着个半寸长的铁钉子。汪爷爷用牙咬住,把那钉子猛地拔出来,鲜血流了满地,我疼得昏死过去。半个月后,伤口终于愈合,没有吃一点药,病奇迹般地好了。

  "天下穷人心连心",汪爷爷对我的感情,胜过父母,暖过家庭。后来,我很少再得到这种长辈的慈爱和温暖了。

  光阴似箭,转眼进入寒冷的冬天,汪爷爷年老体弱,本来就有气管炎,到了冬天咳得更厉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饭,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就在屋里一边,一边咳嗽。终于,他病倒了,粘痰里带着一缕缕血丝。

  这年我刚满十一岁。白天出去要两个人的饭,晚上回来替他打更,还要端屎端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劳动着,我觉得这正是尽一个孙女儿的责任的时候了。

  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们住的屋里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爷躺在墙角不能动弹,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我爬上一棵树,折了一捧干树枝,在汪爷爷身边生起火来,屋里顿时暖和了。

  汪爷爷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火光,便吃力喊了一声,让我赶紧把火踩灭。当我不理解地把火熄灭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跟我解释道:"咱住人家的棺材店,宁肯冻死,也不能点火,万一引起火灾,咱就成了罪人!"善良的汪爷爷呀,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老天为什么偏偏让恶人享福,让好人受苦哪!

  没过几天,成都更冷了,寒风刺骨,雪花飘飘,汪爷爷饥寒交迫,奄奄一息。我彻夜不眠,守护在他身边。半夜里,他忽然轻咳一声,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动了。

  我俯在爷爷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后,我忍悲含泪,把爷爷背进一口棺材里。又拼尽全力,给爷爷盖上那薄薄的木盖。然后,叩了三个响头,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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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2-2006 02:1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小丐帮

  1934年初春,十二岁的我,又开始了孤身讨饭的生涯。

  春熙路是成都市近年来最热闹、最宽畅的街道了,我经常出入在这里。我年纪小,又不会花言巧语,经常要不到吃的东西。饿急了,就低头在街上捡:地瓜梗、红薯皮、柿子皮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有时饿得心焦,拾起一块柿子皮,顾不得擦净,就填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到许多沙子,也不去管它,一起咽进肚里。这里的茶馆、影院、戏楼、书场,都留下  
了我的脚印。

  这天,我在空空荡荡的"华迎大戏院"转悠,华迎戏院有一个川剧团,前几天在本院唱戏。这会儿剧团走了,正是我打扫战场的好机会。

  我从后排到前排,挨着趟地仔细搜寻,我依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座位下仔细查看,哪怕一个花生,一枚瓜子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敏捷地把它们捡起来,迫不及待地填进饥腹。

  忽然,我发现有个座位下扔着个油腻的纸包,忙一把抓起来,打开黄草纸一看,原来是包放臭了的酱牛肉。这真是老天赐福,让我开荤。我高兴得心里一个劲发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纸包,一手拣了一片最小的牛肉往嘴里填。

  正当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只觉拿肉包的那只手一颤,肉包被人抢走了。我陡地一惊,定神看时,原来是个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面,只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足有半尺长,上身穿一件窟窿连窟窿的破棉袄,右袄袖没有了,赤着一只胳膊,下身只穿一条裤衩,光腿赤足。见是个横不讲理的小老抢,我气急了,在后面紧紧追赶。

  那小老抢跑到侧门拐弯处,偏巧走过来一个茶房,端着一摞茶碗,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

  茶房气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个小老抢,"乒乒乓乓"打了几个嘴巴子,那小老抢顿时满嘴流血。

  奇怪的是,那个小老抢一点也不示弱,嘴里咕嘟了几口,冷不防冲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脸血,同时,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脸上。

  这下子,茶房气得脸色发紫,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要往下摔,这一摔,少说也得摔个半死。小老抢失声地喊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啊!"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七八个赤脚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把茶房团团围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脚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后一窝蜂地把那个小老抢抢走了。

  看到这里,我忘记饥饿,忘记报复,同病相怜使我异常开心。

  一连两天,我都没有填满肚子。

  晚上,刮起一阵冷风,我只穿一条破裤衩(汪爷爷的大衣被我盖在棺材里了,我不能再让他的灵魂受冻),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浑身抖瑟。怎样取暖御寒?我想出一个办法--逆风跑步。天越冷,我越顶着风跑,虽然累得有气无力,饿得饥肠辘辘,但毕竟身上暖和了。

  为了长远打算,我又开始琢磨寻个过夜的去处。殡葬馆我是不能再去了。一来守着个正在腐烂的死尸害怕,二来如果被刘家人发现了,会老帐新帐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宝全巷那边的护城墙上有个打仗用的碉堡,那里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里一亮,疾步向那里走去。

  我顺着宝全巷顶头砖彻的梯子,爬上城头,只见雄伟的碉堡里面火光闪闪,人声嘈杂。我把头伸进去一瞧,见一群孩子正在烤火,地上放着一包包牛肉、兔肉、鸡杂碎,有的鲜亮发红,有的腐烂变黑,还有两瓶酒,一堆烧饼。在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正是前两天抢肉打茶房的那群小子。

  我本想躲开去,可是,经不住食物的强烈诱惑,不由自主地走进屋子。那个只有一只袄袖、抢我肉包的男孩见到我,首先站起来,其他的孩子也马上站起来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这时我心里却非常平静,坦然道:"我是个要饭的花子,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们帮帮忙,给我一口吧!"

  那群孩子会意地对看了一下,却把眼睛投向那个一只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光由敌意渐渐变得友好,说:"我们也都是小花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入了我们的小丐帮!"

  啊,小丐帮,多么新鲜的名词。他们原来都是干这个的,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团伙。我想起对我体贴入微的汪爷爷,我深知患难相依的温暖。我可真是有福哇,没有了汪爷爷,我又找到了一伙小兄弟。我含着泪,连声说:"愿意,愿意!"

  打这以后,我加入了小丐帮的行列,彼此以兄妹相称。我们兄妹共十人,我排行老二。抢我肉包的是大哥,名叫闯二。大家白天乞讨,晚上把要来的东西凑到一起,吃吃喝喝、打打

  闹闹,倒觉得轻松自在、乐乐和和的,真是吃着黄连吹横笛--苦中求乐呀!

  晚上,大家凑在一起的食物,真是五花八门,好好歹歹,应有尽有。来路也不相同,有要来的,有拾来的,有抢来的,还有偷来的。小丐帮一无所有,一无牵挂,靠的是耍刁撒赖,软硬兼施,填饱辘辘的饥肠。

  我们的十弟才七八岁,整天朦朦怔怔,老是哭他的母亲。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遭遇:

  我们这伙兄弟,大都是日本飞机轰炸成都时变成的孤儿,他们的家园被炸毁,父母兄弟被炸死,只好讨饭为生。

  十弟的父亲是在一场轰炸中丧生的,剩下他们母子俩。为了生活,母亲带他到牛市口粮市去打扫撒落在地上的大米。这里,每当中午过后,粮食交易完了,就会留下一些踩脏的碎米。许多穷苦妇女都争先恐后,拿着条帚、簸箕去扫。

  这天人很多,十弟的母亲被挤到路沿上。偏巧开来一辆汽车,转眼之间,把十弟的母亲轧在车轮底下了。这部汽车是国民党高级军官乘坐的小轿车,车上的人见轧死了人,也不下来看看,便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十弟伏在母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从中午一直哭到天黑,后来,还是那些好心肠的穷人帮助他掩埋了母亲。他从此成了孤儿,疯疯傻傻,走上了讨饭的道路。

  我们这个小丐帮,白天仨一群,俩一伙,出去讨要;晚上,就在碉堡囫囵个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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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2-2006 02:1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天灾人祸

  天气渐渐变暖,护城河水汹涌澎湃、波光闪闪,谁都没有想到,在我们脚下正酝酿着一场灾难。

  护城河随着旱涝时涨时落,这年,沥涝成灾,水浸到了城墙下。谁都没有发现,河水已经冲开城墙一个窟窿,钻进城墙里。

  一天夜里,我们正在酣睡,忽听"咕咚"一声巨响,惊醒后一看,见屋地的一角塌下一个洞,正在那里睡觉的十弟不见了,往下一照,洞里深不见底。

  闯二哥急了,二话没说,便跳下洞去。只听"扑通"一声,原来洞里都是水。过了一会儿,他在洞里喊:"找到十弟了!"

  怎样把他们拉上来呢?大家不约而同地脱下破衣,拧成绳子,系进洞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十弟和闯二哥先后拉上来了。

  再看十弟,他的脸色铁青,肚子被水灌得像个鼓,我们给他控嘴、捶背、擂肚子,他吐出许多污水,然而死神还是把他过早地拉走了。

  十弟的死,使我们感到莫大的沉痛。我们在城脚下掩埋了十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凡能做到的,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一连几天,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中。我又一次感到,这种深切的哀悼,比一个有血缘的家庭还要真挚、纯洁、高尚,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可是,不久发生的一场更大的灾祸,又终于使我们分崩离析了。

  在这外寇入侵、军阀混战的年月,"天府之国"也成了人间地狱,沃田荒芜、饿殍遍野、民不果腹,谁又肯大发善心,把有余的食物让给我们这些饿狼般的野孩子。

  一连几天,我们都两手空空而回,一个个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眼黑气短。闯二哥作为我们的首领,急得团团乱转,发誓要设法给弟妹们弄回点吃的来。

  这天傍晚,当我又饿着肚子爬回碉堡时,却见闯二哥躺在稻草上,气息奄奄,几个弟弟围着他失声恸哭。

  原来,闯二哥为了弄到吃的,便决定去偷。像我们这些弱小的花子,全靠讨要和拾捡为生。只有饿得没法,遇到比自己还小的弱者,才下手去抢。而偷大人的东西,那是非常危险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闯二哥在电影院门前来回转了几遭,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买票人群中转悠,他要看准哪个人有钱,钱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寻机下手。

  这时,他见一个穿西装革履的阔少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皮包,那皮包鼓鼓囊囊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票子,又把皮包装进裤兜里,返身挤到窗口买票。

  闯二哥看着,心里只觉进退两难:凭他的敏感,这钱不太好偷,这小子的裤子紧,钱包紧贴屁股,再说,裤兜小,钱包大,下手是很危险的。可是,当他想到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弟弟妹妹时,一种当大哥的责任感驱使着他,他还想到,兜里的五枚铜子买不了半个烧饼,要想吃顿饱饭,必须铤而走险。

  他凑过去,假装买票,使劲往上挤,右手两个手指偷偷伸进那小子的裤兜里,轻轻往外夹。果然,那钱包卡得很紧,总也夹不出来,当把钱包夹到兜口时,他的手被攥住了。

  那小子阴阴地笑着,笑得人,嘴里骂道:"他妈的,你小子班门弄斧呵,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

  说着,一个扫堂腿,把闯二哥撂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闯二哥面如土色,动弹不得,他又上去把闯二哥的胳膊一拧,"卡嚓"一声,胳膊扭断了,这才扬长而去。当弟弟们发现时,闯二哥已经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了。

  我伏在闯二哥的身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闯二哥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要带好……兄弟们!"说完就咽气了。

  闯二哥是我们的头领,平时爱我们胜过亲生兄弟,失去了他,大家更是痛苦万分。现在,千钧重担落在我这老二肩上,为了隆重地纪念他,我提议,大伙设法要钱给他买口薄匣子,盛敛入葬,大家一致表示同意。

  我们把闯二哥用稻草盖上,饿着肚子,又分头去讨钱要饭。

  这天,我凭着一腔肝胆义气,意外地碰上了好运气。

  我在一家茶馆讨要,店主人怕玷污他的门口,影响他的买卖,骂我、轰我。别的时候我会不声不响地躲开,这会儿正没好气,便什么都不顾了,和他争执起来。这下把他惹火了,他猛把我向后一推,推了我个后仰翻,恰好撞在一个老太太的椅背上,我的后脑勺撞破了,老太太手里的茶碗倒在桌子上,撒了一桌子水。

  老太太戴着一顶黑平绒圆帽,帽前镶着玛瑙,人长得慈眉善目。她非但没有责怪我,反把店主说了一顿。然后,问明我的身世,得知我哥哥死去没钱埋葬,便资助了我五块钱。当时,买口薄匣子三四块钱就可以了。

  我转悲为喜,用富裕的钱买了洋火、白蜡,准备用来祭奠闯二哥,又买了一些吃的,打算让兄弟们吃饱后去买匣子。

  傍晚,我跑回碉堡,点上蜡烛一看,不由惊呆了。只见几只野狗伸着血红的舌头,从屋里跑出去。闯二哥的尸体鲜血淋淋,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肉被狗撕烂,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目睹这惨景,我急得疯了、傻了,当即把蜡烛一摔,把买来的食物扔得遍地都是,把剩下的票子撕得粉碎,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足足闹腾了一宿。

  第二天,我的神智渐渐清醒,奇怪的是,七个弟弟一个都没回来,我守候在血肉狼藉的哥哥身旁,胡思乱想:也许是他们学哥哥的样子去偷,被人发现打得不能动弹了;也许他们明火执杖去抢,被下了大狱;也许是他们像我一样和人争执起来,被扭送见官;也许……我脑袋里像塞着一团乱麻,睁眼做着一个个恶梦。

  我独身守候了一天,也没见弟弟们的踪影。光这样扔着一具烂尸也不行啊。我最后下了决心,用手在屋里刨了个大坑,痛哭一场,把哥哥就地掩埋了。然后,用稻草把门封好,便去大街寻找弟弟们。

  一连几天,再没见到他们。从此,我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栖飞无定。直到我到了春熙妓院,才在一次"出条子"的路上见到九弟。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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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2-2006 02: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梨园栖身

   这年夏天,我又孤身一人沿街乞讨。

  晚上,我不敢再去碉堡了,一是那里时刻有塌陷的危险,二是那里埋葬着闯二哥,与死人为伴,我还没有这个胆量。

  我留心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栖身的窝巢。华迎大舞台在成都丁字街是最大也是最讲  
究的戏院,贴着舞台有一个半人多宽的大茶橱,每逢唱戏,茶房就把一摞摞洗好的茶碗放进橱里,供前几排茶座上的达官贵人饮水。等戏散了,他怕茶碗丢失,或被人碰坏,便又把碗搬回茶室。我平时经常在这里要饭、捡食物,看在眼里,便打起了茶橱的主意。晚上趁着无人,我偷偷溜进戏院,钻进碗橱里。那时我身体瘦小,身高不过三尺,正好能躺在里面,我关上橱门,高兴极了,觉得这就是最理想的天堂房屋和床铺了,我含着幸福的微笑,悠然入梦。

  我在茶橱里安眠了几夜,一次偶然的变故,使我的命运又发生了转折。

  一天黎明,戏台上传出一声声高亢的川剧唱腔,躺在碗橱里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对这,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知道,这是戏子们清晨练嗓子,练上一个来小时,他们就该去吃早饭了。趁这个空隙,我就像寄生蟹一样,从碗橱里悄悄地爬出来,到街上开始我的乞讨生活。

  我经常出没于剧院,耳闻目染,对川剧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我躺在碗橱里,欢畅地聆听着那亲切而熟悉的唱腔,听到得意处,情不自禁地学着掌鼓板的敲起了鼓点。

  忽然,我听到台下传来脚步声,顿时吓得屏气静心,一动也不敢动了。"咯登"一声,碗橱的门开了,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圆眼黑脸、发威吓人的老头站在我面前。我像一个罪犯赶紧低着头钻出橱子。

  老头那双亮眼仔细地打量着我,忽然开口道:"往前走几步!"我不敢违命,便顺从地走了几步。那老头像个牲口贩子,猛地伸出手,扳起我的脸,左右端详一番。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我如实地回答了。他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说:"这样吧,我收你做徒弟,你跟我在梨园学戏吧!"我正苦无活路,听到这话就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我急忙跪下,叩头拜师。

  旧社会称戏班为梨园。师傅叫潘历生,他是戏班的台柱子。年轻时唱武生,如今老了改唱须生,他唱、念、做、打俱佳,收了几个徒弟,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他的宿舍就在华迎大舞台后院的楼上。

  学戏是个极艰苦的行当,但对我来说,这是小菜一碟。学戏先学"饮场",这是个眼力活。师傅出场,在堂上打坐,唱得口渴了,利用空隙一举甩袖,把脸一遮,我就像老鼠一样,端着茶壶从幕下钻过去,给师傅水喝。

  我学的是武生,先练拿大顶,靠墙一"拿"就是半天,我只觉脑袋发沉、胳膊发麻,可就是不敢动弹。练翻跟斗,几次头朝下摔在地上,摔得脑袋直发懵还得继续练。晚上躺在床上,腰板像折了一样疼。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总算有了个栖身之地,有了个饭碗儿,即使让我上刀山,入火海,我也敢去试一试。因我肯于吃苦,学得又卖力气,很快就能连打十几个跟斗,我的技艺比一般的姐妹都高。师傅脾气挺大,徒弟们稍不如他的意,轻则拳打脚踢,重则用马鞭抽打。可是,他很少打我,倒是经常夸奖我,还破例地教我学唱。

  别看师傅五十多岁了,保养得就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人。后来我听说,他是有名的老淫鬼,奸污了不少女戏子。

  师傅经常让我在舞台上练窝软腰、翻跟头,他趁帮我窝腰的机会,经常抚摸我的脊背和肚子。有时,一直摸到我的乳房。那时,我还小,不谙世事,情窦未开,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故意猥亵我。

  一天,我们几个师兄妹在后院练功。我光着脊梁,下身穿着红色的灯笼裤,在院里窝腰、打跟斗,我连续打了一串小翻,此时,听到楼上的喝彩声。

  只见师傅站在楼上走廊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招手叫我上楼。我回屋穿上蓝花布袄,来到师傅的宿舍。

  师傅关上门,斜着眼看着我,先是夸奖了我一番,忽然把我抱起来,按在床上。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狠命地抓他的脸,抓得他的脸泛起一道道血印子。

  潘历生恼羞成怒,从墙上拿起惩罚徒弟的马鞭子,劈头盖脸向我打来,疼得我大喊救命。

  这时,做饭的刘大姐闻声跑进屋。潘历生扳着挂彩的黑脸,说我犯了戏规,他教训我不服,反倒抓了他几把,所以要狠狠地惩罚我。

  刘大姐连忙按住他的马鞭,替我求情,趁这机会,我一溜烟跑下楼,逃出华迎戏院。

  过了一会儿,刘大姐追上来,她像一个慈祥的同胞姐姐,把我领进她家。

  半年多的戏剧生涯,使我从正反两方面受益非浅。我学会了一些基本的武功、武术,它为我以后的健体、保身,起到了防护作用。我还学会了一些唱腔、板眼,为我在妓院学艺奠定了基础,也使我尝尽了悲欢离合的甘苦。我差点遭受到禽兽般的欺辱,为了逃避师傅的魔 爪,我决心离开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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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2-2006 02:2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贱的童养媳

  在华迎戏院做饭的刘大姐,有二十多岁,一脸麻子。也许是这一脸麻子妨碍了她的婚姻,到了正是妙龄的时候还没有结婚,跟她母亲在一起,过着孤苦的生活。她家里也很贫穷,整天缺吃少穿。我真不忍心给她家添麻烦,几次提出要走,但都被这热情好客的母女俩留住了。

  刘大姐是个爱动感情的好姐姐,她经常对我说,她见过我在街头要饭,见过我学艺的艰  
辛,也见过潘老板对我的猥亵和欺辱。她言辞激昂地说:"我们都是穷苦人,穷人就该遭这样的罪吗?不,再也不能这样干下去了,要想法找个新的出路!"说到动情处,她的眼圈都红了。我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侠肠义胆的好姐姐。我在她家呆了一个来月,她每天为我的事东奔西走。

  这天,刘大姐兴高采烈地把我叫到跟前,说经过多方努力,终于给我找了一条生路。

  我忙问:"姐姐,让我去干什么?"

  "当养女!"她带着自豪的神情说。

  "养女是干什么的?"

  "养女就是给没孩子的富人家当闺女,吃香的喝辣的,这可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以找到的好事啊!"

  我听了,只觉心里美滋滋的。我感激地望着刘大姐,在我眼里,她那一个个浅麻子也变成美丽的梅花了。

  第二天,我告别刘家,坐在刘大姐给我雇的滑杆起程了。滑杆是我们四川的一种运输工具,中间一个能起能放的竹椅,穿着二根竹杠,由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颤颤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蛮舒服哩。我看着成都郊外辽阔的田野,苍茫的山峦,只觉心旷神怡,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自由自在,真想放开嗓子唱几声。

  我坐着滑杆走了两天两宿,大约足有二百多里路吧,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四川渔江县桃花村。这个村子不大,村子里一片大花园,而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就是我未来的家了。

  原来,这家是个祖辈相传的大地主,主人现在是渔江县县长,他有两房太太,都有儿女,还雇着三个长工。

  当县长的主人不在家,管家领我拜见了两房太太,又指着大太太对我说:"这是你婆婆。"

  我听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不让我叫母亲,要叫婆婆呢?"

  大太太领我到后院一间北屋里,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满脸黑麻子,母狗眼,老鼠嘴,叫人看了恶心。屋里点着熏香,可是,仍然压不住一股强烈的屎尿的臊臭味儿。大太太对我说:"这是你的丈夫,以后你要好好侍候他!"说罢,捂着鼻子走了。

  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就像五雷轰顶,一时间不知所措。天哪,为什么她不称兄弟,偏要说是丈夫?刘大姐明明跟我说好是当养女的,一定是这家人后悔了、变卦了,才设了这样一个骗局!我要寻找机会,回去跟刘大姐说。

  正在出神,只听那男人喊:"快拿盆来接着,我要拉屎!"我像在刘家公馆当丫鬟一样,只得惟命是从。

  这男人一会要吃要喝,一会儿要拉屎尿尿,一会儿要让我帮他翻身,一会儿让我帮他擦洗身子。他的脊梁上起了一身褥疮,给他擦洗,劲大不行,劲小不行,他那怪模怪样的脸一个劲地龇牙咧嘴。后来我才知道,他因患风湿病,下身瘫痪了,生活一点也不能自理,所以把我买来做童养媳。

  "童养媳"这个陌生的名称,我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的。

  在这里比在刘家公馆当丫鬟还要忙碌。白天,我像一个陀螺,围着他团团乱转。晚上,我厌恶而又无可奈何地睡在他身边,听着他没完没了的指派、咒骂。

  可能是病痛所致,也可能是他那习以为常的公子哥的颐指气使,他的脾气异常暴躁。刚来的第二天,他就歇斯底里地骂我:"妈的,你是我家用十石谷子(未脱皮的大米)换来的童养媳,买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指使任我打!"

  童养媳,好个下贱的童养媳,刘大姐若知道是让我来干这个,一定也不会答应的。

  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这个暴戾的男人,还有一套特殊的刑法:侍候得稍不如意,他就让我跪在床边,伸出那只鹰爪般的手,狠狠拧我的脖子、脊梁。这边拧完了,又让我转身,一下挨一下地接着拧那边,直到把我的上半截身子全部拧遍。我的上半截身子,除去脸蛋,全部青一块,紫一块,拧得没有一块好地方。

  我虽是一个无知的小女娃子,但对这污辱人格的摧残,实在忍无可忍,我决心寻找时机,逃出这龌龊的囚笼!

  一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一个好的机会。

  这家地主平时戒备森严,又是高墙大院,一般很难出门。这天,偏赶长工们在远处地里干活,太太让我去给长工们送晚饭。我带着现做的巴巴(北方称作玉米饼子),提上一个饭罐子,向地里走去。

  一到村口,我就转了弯子,寻找去成都的大道。我慌里慌张地走啊,走啊,只走得脚掌疼痛,再也不能向前迈步了,只好坐在路边。我借着月光,脱下草鞋一看,啊,只见两只脚的前掌后掌,都磨起了水泡。我肚里又饥又渴,便举起罐子,喝了足足半罐子稀饭。我惟恐后面有人追来,忙丢下罐子,不顾脚底的疼痛,继续向前赶路。

  这样,一直走了一宿。东方渐渐破晓,我忽然听到后头传来说话声,忙一闪身,躲进路边的山凹里。

  后面走来的是两个剃着光头、头上裹着一圈黑布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地道的四川农民,他们抬着一个空滑杆,一路有说有笑。

  我灵机一动,连忙几步跑上前,拦路跪下求两人帮忙把我送到成都。这两位农民问明我的身世,又见我递上一包巴巴,便慨然应允了。

  1944年七八月间,我稀里糊涂当了两个多月的童养媳,又逃回生我养我的地方--成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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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2006 02: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人贩子的圈套

  踏上分别两个多月的成都,我心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成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像久违的亲人迎接着我。

  我在这里生活的十三个春秋,虽然刻满了悲伤的烙印,但回忆往往是美好的,它毕竟滋生和养育了我。我终于回到故乡的怀抱之中了。

  一想到亲人,我心中就投下一抹阴影。我的亲人屈指可数,当我沦落天涯时,他们从没有伸出过慈爱的手,向可怜的女儿召唤。每当我最危难的时刻,是汪爷爷、闯二哥、刘大姐救我于水火之中。凭着一个苦孩子的天良,我不能忘恩。我虽然几乎陷于桃花村的泥潭,但我以为那是个天大的误会,是那两个官太太出尔反尔,骗了我和我所敬重的刘大姐。刘大姐母女俩一定还蒙在鼓里,认为我在那里正享清福哩。不,我得去告诉她们。让她们以后不要再上当,要警惕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

  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来到刘大姐的家门前。刘大姐家住在西河沿,和我过去住的大阳沟一样,也是一间破草棚。在昏暗的夜幕里,屋里的菜油灯飘忽摇曳,母女俩正涮洗锅碗。

  她们见我进来,先是露出惊愕的神色,接着热情地招待我,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向她们述说了在那里的经历,一边讲一边察看她们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娘俩听着我的叙述,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骂起这伙人面兽心的家伙。她们向我解释,原来是经一个中人介绍让我去当养女的,她们根本不认识这家人,想不到一个官宦人家,这样不守信义。听着她们慷慨激昂的陈词,我心里反倒不安起来,生怕她们去找人家打官司,便反过来劝她们不要着急,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叫它过去罢,不如息事宁人。刘家母女俩发泄了一通,直到给我端上热好的饭菜才罢。

  我太熟悉这样的饭菜了,把拣来的菜帮菜叶洗净煮熟,放上一点点糙米(下等的大米),这是我们成都40年代中下等人的家常便饭,由此可见刘大姐家的生活了。

  我不好意思老呆在刘大姐家,执意要走,却被异常热心的母女俩苦苦留住。

  刘婆婆一脸虔诚地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后,我就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咱们娘儿仨个吃苦受累在一处,就是喝口凉水也高兴。"听着她这感人肺腑的话语,我感动得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刘大姐劝我静下心来,耐心等一等,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谋一个合我心意的差使,我又一次激动了,什么是合我心愿的差使?只要不再当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不要再当那挨打受气的童养媳,让我去掏大粪也心甘!

  天气由暖变凉,由凉变冷,两个多月过去了,这是多么惬意的两个多月啊!

  菜油灯下,刘大姐为我缝补衣衫,这件黑夹袄是她穿过的旧衣,她又把它改装、补缀一新,亲手套在我身上,姐姐般的温暖,像一股热流暖遍我的全身。

  深夜,我几次察觉到刘婆婆坐起来,帮我拽拽被角、拉拉衣服,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的母亲。

  初冬的一天,刘大姐按照习惯,一早就去戏院了。我和刘婆婆吃过早饭,见她眼珠直愣愣地打量着我,忽然摇头叹息道:"唉,可怜的孩子,这么冷了还穿着夹衣!"

  她抖抖索索从衣襟下摸出一个布包,在里面掏出仅有的几块钱,像是下了狠心,说:闺女,今天我领你去街上扯块衣料做袄穿!"

  我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施舍,但耐不住刘婆婆的一再苦劝。我抱着刚住在她家时的那个想法,唉,将她家的恩惠一一记在心里,等找到差使再一起补报吧。想到这儿,便答应了。

  我们来到大街上,刘婆婆看来对这里的店铺很熟悉,领我一直向东走。路上经过不止一处布摊、布店,她都说这儿的价格太贵,左转右拐,一直领我来到春熙路。

  春熙路是一条热闹的街道,那里新建了银行和许多商店。我被领到路南的一家砖砌的门楼前,只见漆黑的大门后,左右都有门房,迎门有一个椭圆形的荷花池,池四周是花圃,花圃边上长着一圈毛茸茸的青草。这家大院,极像一个阔家公馆,又像一个王公花园。我那时一字不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富丽堂皇的宅院,门楣的横匾上写的竟是"春熙妓院"。

  我刚要举步往前走,却被刘婆婆拦住了,她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闺女,这儿净卖便宜洋布,咱们走去看看吧。"说着,拉我迈进了大门。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胖女人,约有四十来岁,涂着满脸的粉,描着弯眉,一双凤目炯炯有神,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她就是我后来的老鸨子苏貌华。

  胖女人会意地向刘婆婆点点头,相面似地打量了我一番,说:"嗬,这姑娘好俊气!"

  刘婆婆忙答:"可不哩,我领她来买件衣裳!"

  胖女人忙说:"我这里有的是,进来挑吧!"说罢,紧紧拉住我的手,撩开粉红色的门帘,走进前厅。

  我仔细打量一下屋子,只见地上铺着地毯,四周摆着茶几、沙发椅,哪有什么柜台和布匹哪,我一看不对路,转身要往外走。胖女人一把拽住我问:"你往哪儿走?"

  我答:"我找刘妈妈。"

  胖女人笑道:"刘妈妈早走了,往后,我就是你的妈妈!听见没有?"

  我气急败坏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胖女人得意地说:"这是妓院,刘家要了我一百五十块现大洋把你卖给了我们,往后,你就是我名下的妓女了!"

  我只觉脑袋像开了瓢,"嗡"地一声,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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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2006 02: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妓院的家法

  红艳艳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摇摇曳曳地从树后出现了。

  大地布满白霜,干燥而坚硬。

  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叶子,在疾风中凋落了。每吹过一阵寒风,经霜的树叶猝然离枝,像一群飞鸟、一群无家的飞鸟漂泊无定。

  这是1944年的初冬。

  这是个难忘的初冬,十三岁的我,被刘家母女骗卖进妓院。

  我恨,我悔!恨的是刘家母女两面三刀,吃人不吐骨头,行这不仁不义的事;悔的是我太没有主见,分不清好赖人,上了一次当,还接着再上当。但不管是恨是悔,都为时已晚,被人推进陷阱里,再出来就难了。

  春熙妓院是成都一座规模较大的高级妓院。进了大门,前面是座三合院,东西对称矗立着两座营业楼,妓女们就在这里接客、招待、弹唱、跳舞,除设有布置优雅的客厅外,还有跳舞厅、饭厅和洗澡间。

  穿过西侧的小门,来到后院。东边一排房子,是老鸨们的住处,西边是一溜伙房、茶房和一间里屋,伙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院里有一棵歪脖子古桑,这是老鸨们惩罚妓女的地方。妓女们犯了院规,比如逃跑、不听话、不好好接客,就吊在这棵树上,用皮鞭抽打。

  这座妓院住着三家老鸨,院主苏貌华,她和丈夫不和,男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另有姓赵的两口,男的长得尖嘴猴腮,外号"尖嘴猴",女的一只眼,外号" 独眼龙"。还有姓汪的一家女老鸨,长得瘦小伶俐,外号"金刚钻"。他们租住着胖女人苏老鸨的房子,一起合伙开窑子。当然,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胖女人叫小妓女秋香给我拿来一件大红缎子棉袄,笑嘻嘻地说:"你不是买衣裳吗,快换上它,给我学习接客。"

  我虽然没有进过妓院的门,但知道妓女是干什么的。我想起在华迎戏院师傅对我的欺辱,如果当时我屈从了他,我也落不到这里了。为了保持我的童贞,我经历了当童养媳、讨饭等多少磨难啊,大江大海我都闯过去了,难道眼前这条小溪就闯不过去?

  想到这,我把那件缎子棉袄撕把了几下子,摔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衣裳!我才不在这臭妓院哩!"说着,就往外走。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胖女人把脸一翻,一蹦三尺高,喊道:"好哇,给脸不要脸!你往哪跑?来人哪,我要给这小婊子点厉害瞧瞧!"

  这一喊,立刻跑来赵、汪两家帮凶,他们正闲得手心发痒,这会儿正是他们讨好主人的机会。金刚钻和胖女人一手拽住我一只手,尖嘴猴找来一条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污辱,更加高声喊骂。胖女人气得一脚把我踹倒,尖嘴猴拿来一团烂布,把我的嘴堵起来了。她们每人拽着我一只脚,头皮擦着冰凉梆硬的砖地,像拖猪一样,把我拖到后院。尖嘴猴看来是老行家了,三下五除二,把我吊在桑树上。

  胖女人叫秋香提来一桶水,拿来"家法"。这"家法"是一根皮鞭,鞭杆有一尺多长,鞭梢却足有三四尺,用三条牛皮筋拧成。平时挂着,像一条又粗又硬的大麻花,用时一蘸上水,软得像面条儿,抽在人身上,伤不着筋骨,却入肉三分,一抽一道血印子。

  胖女人这条毒蛇,是个打人不眨眼、杀人不落泪、吃人不留血的禽兽,她舞动着那条皮鞭,"忽忽"生风,指哪打哪,就像纺织娘拧纺车那样熟练。"劈--啪 "、"劈--啪",皮鞭一下一下,抽在我身上,就像毒蛇的长舌。不一会儿,我的破裤衩、夹袄都被抽烂了,打飞了。鞭子落在皮肉上,立刻鼓起一道紫红的凸痕,疼得我大汗淋漓,屎尿拉了一裤裆。可是,却有腿跑不动,有嘴喊不出。

  不一会儿,我浑身被抽得没了好地方,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胖女人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觉得到了火候,这才打个手势,叫人慢慢放下来。

  我被放倒在树下,仍然昏迷不醒。后来,终于被不断泼来的冷水激醒了,只听胖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骂,赵、汪两个老鸨在一旁劝解,方才住口。按妓院规矩,谁家的姑娘由谁管教,这两家老鸨只是帮忙而已,所以唱主角的还是胖女人。

  胖女人一进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为了进一步煞住我的野性,又叫她们把我抬进伙房旁边那间禁闭妓女的小黑屋里。我被赤身扔在一条光板床上,盖上了一个破被子,"咣当"一声,门被反锁了。

  此时,我的手已被松开,堵嘴的破布也已掏出去了,但实际仍然没有一点自由,手脚一动,就剜心般地疼痛,张嘴想喊,却沙哑得喊不出声。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做着一场场恶梦。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神智恢复正常时,在这不见阳光的鬼蜮般的黑屋里,我开始静静梳理我的思绪:

  我这十三年,是灾难深重、受尽煎熬的十三年,这些灾难,不是我的祖辈、父辈和我自己造成的孽,而是社会和命运造成的,扪心自问,十几年来,我没有做过负于别人的事,至于别人负我,虽伤了我的心,但还没有毁坏我的身体。如今,我又被人推进这个陷阱,他们不仅要摧垮我的心灵,还要毁坏我的肉体,我该怎么办?……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要么屈辱地求生,要么无畏地去死,我当然毫不踌躇地选择后者,我已经死过多少次了,何必留着这个躯壳在人间受罪!要死,就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地死去,省得将来落得生不如死,人不如鬼,想着想着,我安然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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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2006 02: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老鸨的软刀子

  在我遭受胖女人的毒打时,有个人始终在楼上隔窗偷看,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当我几度昏迷不醒,痛不欲生的时候,又是这个人偷偷向秋香要来钥匙,疼爱地守候在我身边,查看我的伤势,可惜我每次都沉睡不醒,从未理会过她。这个隐在背后的多情者,就是尖嘴猴赵老鸨子的红姑娘- -仙鹤。这事是我完全恢复正常后才知道的。

  仙鹤那年十八岁,长得欢眉大眼,长腿细腰,亭亭玉立,很招人喜爱,而且能拉会唱,  
多才多艺,成为春熙妓院有名的红姑娘。她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妓院的三十多个姐妹,都愿接近她。

  仙鹤十五岁就"梳了头",梳头就是正式留宿接客的意思,打这儿后,她整天嫖客盈门。她有个最要好的情哥叫赵金堂,赵先生心地善良、性格朴实,仙鹤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他在外经商,赚几个钱,便来这里住些天。

  这几天,赵先生正好住在这里。仙鹤愁眉苦脸地向他诉说了我受鞭刑的情况,赵先生听后非常同情,便让她来这里看我。原来,妓女们平时的交往也不那么自由,串个门儿呀,说个话儿呀,也要先请示老鸨--爸爸、妈妈同意,老鸨最怕妓女们串通一气,造他们的反,所以管教很严。一有客人,就更失去自由了,妓女们整天关在自己屋子里,有苦只能往肚里咽,就像挂在楼檐下的鹦鹉,虽非囚犯,可也比囚犯好不了多少。

  我缩在被子里,从昏迷中醒来,想到自己的前程命运,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正哭得伤心时,忽然听见床边也有人低声哭泣。我以为是胖女人或秋香,她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老虎戴念珠-- 假慈善,便不理睬她。可是越听声音越不对,钻出被头一看,才看清是个素不相识的漂亮姑娘。

  仙鹤姐替我擦泪抹血,问疼问暖。后来,又低声介绍了妓院的情况和老鸨们的狠毒凶残,我打心眼里感谢这位好心的姐姐,这是我在妓院结识的第一个好人,也是我和仙鹤姐友谊的开始。

  小妓女苏秋香每天三次,按时给我送来上好的饭菜,雪白的馒头、大米饭、炒肉、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我坚持自己暗定的誓言,绝食抗议,一死方休。所以,这些好饭菜从来不动一筷子,上顿端热的来,下顿换凉的去。我虽然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嗓子眼里好像几百只馋虫往外钻,可凭我素日锤炼的坚韧毅力,不管什么美味佳肴,缩在被子里不闻不看。

  苏秋香那年十二岁。小我一岁。她长得模样一般,有点呆头呆脑,不善言词,胖女人见她不讨客人喜欢,就把她当成使唤丫头、奴才,有时还让她当密探,听妓女的窗根,她都一一照办。妓女们有什么事托她,她也乐于服从。她像一个没有心肝的机器人,按时打点的钟表,麻木地生活着。见我绝食,她嗫嚅着,无可奈何,只是机械地调换着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饭菜。

  绝食一直坚持了五天,我已经饿得气息奄奄。

  这时,躲在幕后的胖女人可犯了愁。她手下的几个姑娘,不是呆眉呆眼,就是缺才少艺,没有吸引嫖客的那股特殊的魅力。虽然有个色艺双全的凤仙姑娘,在妓院首屈一指,红得发紫,然而仅此一朵,很难招徕更多的嫖客。好容易买来这么个精巧伶俐的俊姑娘,看来是个好苗子,想煞煞她的野性,先用下马威吓吓她,不料她更是个拧种。万一这小妮子一命归天,谁又来接客赚钱,俺那一百五十块大洋岂不白扔了!她像只母狼,心疼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可就是放不下老板娘那副臭架子,向一个小姑娘认输。

  正想得入神,忽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金刚钻。

  金刚钻人矬心高,肚里的杂碎特多,有七十二个心眼子,八十四个转轴子。她见胖女人这两天坐了大蜡,有点幸灾乐祸。可是,见这小姑娘几天水米不进,心里的小算盘一拨拉,又有点着慌。慌的是她手下没有出名的红姑娘,自然不好接客叫座。眼下只有靠着大树乘凉,靠"吃帮食"过日子。三家住在一个院,主家有了叫座的红姑娘,招徕客人多了,她也能跟着沾光。想到这里,便设身处地的替胖女人想开了法儿。

  胖女人见来了"智多星",又见她一脸诡秘、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眉开眼笑,让伙房炒了几碟菜,拿出一瓶白兰地,两人一边扯一边喝起来。金刚钻献媚地把嘴凑到胖女人耳边,嘀咕了一阵,胖女人高兴得连连点头。

  这天,我正饿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抽抽噎噎的哭声,原先我以为是仙鹤姐,可越听声音越不对。睁眼一看,却是毒如蛇蝎的胖女人。床前的小凳上,放着她亲自端来的一碗人参银耳汤。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厌恶地闭上眼,扭过头,面对墙壁。

  她恬不知耻地俯下身,故作关心地撩开被子,查看我身上的伤势,看着看着,又猫哭耗子地呜咽起来了:"我那苦命的儿啊,都怪俺受人挑唆,一时糊涂,失手把你打成这样,啊--心疼死我啦!"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儿啊,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呀,你年轻少壮,可不能堵气自寻绝路啊,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在咱这里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妈准让你抱不了屈,快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咬住嘴唇,仍是不理。

  "儿啊,既然你不愿在这里,娘也不强留你,你起来吃点,先把身子养起来,愿留在这里,就像秋香一样,帮娘打扫屋子,打打杂。不愿留呢,愿意去哪里就到哪里,娘不拦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我的心扉,击中了我的要害。只要不当妓女,干什么都行。我在刘家两出两进,受骗上当,还不是为了找个差事,寻条出路吗?再说,她又有话在先,我如意就留,不如意就走。我的心眼儿被说动了。眼前似乎见到了一丝光明,四周是撩拨人心的阳光、绿水、鲜花,我徜徉在诗一般的意境里。正是我这一念之差,使我步步走入深渊。

  当时,我见胖女人一片真情,说得这样脆活,便信以为真,又钉问道:"你真的让我干别的,不愿干了就放我走?"

  胖女人答得蛮爽利:"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嘛--唉,别愣着啦,快吃吧!"

  我心里高兴极了,想欠欠身子,却动弹不得。

  胖女人早看在眼里,眼见鱼儿上钩了,她掩饰住钓鱼人的狂喜,表面不动声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轻按住我说:"别动,娘一勺一勺地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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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2006 02: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又一个圈套

  自从入了胖女人的圈套,我的起居饮食又恢复了正常。过了几天,我的伤渐渐好起来了,胖女人一天转两趟,仙鹤姐倒很少露面了。

  这天,胖女人见我已经能下床走动,非常高兴。她看着这间黑暗潮湿的屋子,皱起眉头,一会儿嘟囔这间屋子不是人住的地方,一会儿咒骂自己不关心孩子,委屈了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要让我看一间房子。

  走出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我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十来天监狱般的生活,把我变得像一只视力微弱的蝙蝠。我半闭着眼睛,好半天才敢睁眼看外面的景物。啊,湛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冒着炊烟的厨房,飘来一股香味。我快活极了,真想放歌高唱。倏忽,我看见眼前的一丈多高的砖墙上,抹着玻璃渣子,拉着铁丝网。不知怎的,刚才爽朗的心灵顿时投下一片阴影。胖女人领我到她住的后院东屋,只见门上都挂着一色的白门帘,上面绣着飞禽走兽、 芍药牡丹。她挑开紧挨她的一间屋的门帘,我看见里面有桌椅床凳,床上铺着太平洋床单,上面有两个织着暗花的粉绸被子。砖墁铺地,拾掇得干干净净,明亮耀眼。正看得发呆,胖女人开了口:"孩子啊,你就先住在这里吧!"

  "让我住在这里?"我心里疑疑惑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童年的经历中,二年多的丫鬟生活是我最幸运的了。我们几个小丫鬟头挨头睡在一个大床上,有被子盖,有衣服穿,就觉得是最大的享受了。如今让我一人住这样好的房子,无疑是到了天堂了。

  胖女人挤眉弄眼地笑着说:"你先在这里凑合住着,往后学好了技艺,还要让你升级哩!"

  她又叫秋香拿来一件崭新的红花袄,一件薄而合体的绿棉裤,从床底拉出一个大浴盆,让我一人在屋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换上新衣。

  从此以后,那个衣服褴褛、干瘦贫苦的康小妹,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了。胖女人为我起了个名字--苏秋芝。这名儿是排着秋香叫的,姓要随着老鸨的姓,还要管胖女人叫妈妈,这是妓院的规矩。

  改变了生活环境,我觉得无事可干,我从小当乞丐、戏子、丫鬟使女,勤谨惯了,所以每天早早起床,整屋扫院,端茶送水,干得挺起劲儿。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要用辛勤的劳动赎还卖身债,报答这位妈妈的养育之恩。好好干几个月,就让她答应在黑屋里许给我的话:放我回去。我要重新回到那叫人伤心又留恋的窝窝,看看亲爱的父亲和哥哥,抚平那骨肉之情;看看那可怕而又可怜的后妈,唤起她同舟共济的母爱。

  我像过去当丫鬟那样,在春熙妓院辛辛苦苦干了好多天,成天看到的是那些姐姐的媚态贱相,或是伤心时的愁眉苦脸,这里的生活虽好,我实在一会儿也不愿多呆。这天,我吞吞吐吐地向胖女人提出要走。

  胖女人冷笑一声说:"要走好办,拿来!"

  "拿什么?"

  "你赎身的钱啊,她们一百五十块大洋把你卖给我,你在这里吃、穿、住的费用,少说也得加一倍吧?住旅店也没有这么便宜呀。"

  听了这话,我一时呆了、傻了,原来进了这个门,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干一辈子也还不清她的债呀!

  胖女人又说:"从这以后你就要开始学艺、学端盘子!"

  原来妓女接客不光靠漂亮,还要靠艺术才技,讲究色艺双全,才能打发嫖客痛快,通过嫖客们的吹棒,使自己红起来。春熙妓院三十多个姑娘,最漂亮而又才艺双全的红姑娘是苏凤仙,她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其次是赵仙鹤,她是尖嘴猴的姑娘,所以要姓赵。她学得一手口技,学百鸟朝凤、鸡鹅啄食,听起来就像真的,常使嫖客捧腹大笑,所以她们最红。

  苏老鸨不知原来是干什么的,有许多歪才怪技,她亲自教我"飞眼吊膀"、打情卖俏、唱歌跳舞等等。她还能利用别人的 特长,尽情发挥。听说我学过戏,除川剧外,又教我当时盛行的京剧、民歌小调。还让我接着练打跟斗、劈叉、表演戏曲小品。我那时还小,不懂得她用心何在,只是觉得既好奇又好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妓女们接待客人,最常用的是嗑花样爪籽,点花样烟。

  嗑花样瓜籽是一招绝活,即把一个瓜籽放在左手心里,用右手一拍,瓜籽便跳到右手背上。再用左手一拍,瓜籽从右手背跳进嘴里。用槽牙轻轻一错,瓜籽皮从嘴角里吐出来,瓜籽仁叼在门牙上,然后,用舌尖一顶,轻轻一吹,瓜籽仁便准确地落进嫖客嘴里。

  点花样烟的绝活更难,要先学会搭烟架,用三支烟在桌上摆好"冂"形的烟架,妓女要倒背着手用嘴把上面那根烟叼起来,然后脸对脸坐在嫖客怀里,嘴对嘴地让嫖客把烟横着用嘴接过去。妓女再一边点火,一边用嘴贴着嫖客的腮帮吸着。然后,妓女又嘴对嘴地把烟横着接过来。最后,嫖客才贴着妓女的腮帮把烟叼在嘴里。这哪里是点烟,简直是发碜。这是嫖客们变着花样玩耍妓女,消磨时间,供他们取乐。再烈性的妓女,也得忍气吞声,让嫖客玩个痛快。

  春熙妓院像一口大染缸,多好的黄花闺女,也得随着改变颜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学艺是茶余饭后的一门必修课,我渐渐学得入门,习以为常了。这天,胖女人忽然把我叫

  到跟前,关切地说:"秋芝呀,这些天我看你面黄肌瘦,一定是虚弱有病,我这里有一剂补养的好药,你吃了吧。"

  我心里纳闷,这阵子我吃得饱,睡得着,有什么病呢?可妈妈说我面色不好,那当然是缺乏营养了,这几年,我受了那么多苦,能不瘦弱吗!

  这时,胖女人从里屋端出一碗像藕粉一样的白糊糊,又当着我的面搁上两勺红糖,调匀后,催促道:"快,趁热喝了,喝下去就好了!"

  看她那一脸真挚、热情、殷勤的样子,我不好再说什么,忙感激地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只觉得有一股怪异的甜味,喝得蛮舒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趴在床上。胖女人在一边安慰说:"一定是你肚子里有虫子,那药和虫子在打架哩!"

  就这样,一直疼了两天才好,却没拉一条虫子。

  事后,我向姐姐们谈起这件怪事,她们偷偷地告诉我,那是绝育药,喝了就永远不会生育,这种药是妓院绝不外传的秘方。雏妓刚来时,老鸨们都用这一手段欺骗她们,没有一个姑娘不受骗上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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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2006 02: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凤仙醉酒

  时间一长,我和妓院的姑娘们渐渐混熟了。她们模样不一样,性情更是不一样。有的对人殷勤热情,有的孤傲冷淡,有的质朴憨厚,有的温柔善良。多数妓女都是苦大仇深、受骗上当被卖进妓院,她们大都保持着穷苦人家的本色。

  妓院也分一、二、三等,主要根据妓院条件、姑娘年龄、长相而定。春熙妓院是一等妓院,设备好、妓女多,做饭的、烧茶的、把门的、打杂的样样都有。这里的妓女,模样大都  
长得细腻白嫩,有许多是苏州、扬州人,江南出美女,开妓院的大都是那里人。一等妓院的妓女,小到十三,大到二十,就像初绽的桃花,正当青春年少。一到二十,就要走下坡路,进二三等妓院了。

  在我接触的姐妹中,关系最好、印象最深的就是凤仙姐姐了。她芳年已十九岁,长得富态俏丽,白净脸,丹凤眼,中等个,细身条,论模样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是春熙妓院最红的姑娘。

  凤仙姐姐是很早以前来春熙妓院搭苏貌华的班子的。搭班子是有资格、有身份的妓女和老鸨合伙做生意,其地位比一般妓女要高,待遇要好,就好比戏班里的名角,电影中的名星。她的名气最大,接客最多,收入和胖女人三七分成。凤仙明着分三分,可吃饭、穿衣、梳妆都要自己开销,不但剩不下钱,倒欠了胖女人一堆帐,这当然是老鸨剥削人的诡计。她刻薄地盘剥凤仙,生怕凤仙翅膀硬了要飞走。所以凤仙对胖女人恨之入骨,胖女人心里有鬼,也让她三分。

  凤仙不用出门招揽生意,嫖客便挤满她的屋子。她白天经常"出条子"。"出条子"就是达官贵人饮酒作乐时,开条子点名叫某个妓女去陪客,妓女出门会客,老鸨生怕她们逃走,平时都要跟着去,没有名望的妓女是轮不到出条子的。每次出条子回来,凤仙都被灌得脸红耳赤,晚上还得坚持接客。她的嫖客太多了,有的几天排不上号。碰到打发不了的,还得"一马双跨"。她对这样生活早已厌烦透了,整天紧锁眉头,对姐妹们显得特别的冷淡、孤僻、高傲。

  有天晚上,她出条子回来,喝得熏熏大醉,胖女人送她进院,便吩咐她的爪牙--茶房王妈扶她上楼,自己回屋安歇去了。王妈一家在成都,离妓院不远,过得也很清贫,胖女人把她招来,负责烧茶送水、扫地打杂,王妈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所以她除了干这些活计外,还暗地里帮胖女人扒门边,听窗根,监视妓女的越轨行为。她跟秋香大不相同,心眼转轴特多,成为胖女人的得力助手。

  当下,王妈殷勤地去扶凤仙,凤仙却狠狠瞪了她两眼,把她一把甩开。凤仙借着醉意大发酒疯,一会儿骂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老鸨,一会儿骂那些没有人味的嫖客们,借以发泄心中的郁闷。

  当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半腰时,被楼梯绊了一下,一闪身,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鼻子和嘴都摔破了,弄得满脸是血。便失去知觉,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和仙鹤姐姐闻声赶来,把她扶起来,架到她屋里的软床上,帮她脱去外衣,仙鹤又用热水给她擦净脸。这时,传来尖嘴猴呼叫仙鹤的声音,她只得下楼去接客。临走,她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凤仙姐姐,便急匆匆地去了。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凤仙接触不多,看她整天忙忙碌碌,嫖客盈门,很少有单独交谈的机会。再说,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冷若冰霜,很少露出一丝笑容,我们几个小姑娘对她都敬而远之。

  今天晚上,我一人坐在她床边侍候,见她被酒烧得在床上来回翻滚,两只腿"咚咚"地踹着棕床,脑袋一会儿深深扎在枕头里,一会儿抬起头离开枕头,像要呕吐的样子,我忙拿过痰盂接住。

  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哇"地一声吐出来,干粉、豆腐、肉块,乱七八糟,又酸又臭,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酒味,熏得我直流眼泪。我一动也不敢动,歪着头耐心地接着。不一会儿,随着她"哇、哇"的呕吐声,痰盂接满了像豆腐渣一样的腐臭物。

  当我移开痰盂,用热毛巾替她擦嘴时,我发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太平洋床单上,吐了一大片脏物。床边、地上也粘满一滩一滩溅出的饭菜。再看我身上,圈圈点点,满是油腻。我害怕极了,这身新衣是老鸨给的,弄脏了,会挨胖女人的皮鞭的。

  我忙把痰盂端到厕所,洗刷干净。从伙房端来一簸箕炉灰,把屋地吸干扫净,同时把床单用水蘸着擦好。然后把自己的外衣脱掉,泡在木盆里面。把那身薄棉袄棉裤脱下来,凉在外面。我身上只剩下一件粉红内衣和一条三角裤衩。可是,屋里臭气熏人,叫人感到窒息。我还是忍着寒冷打开玻璃窗,一股冷风吹来,我只觉寒气刺骨、浑身发抖。

  我坐在凤仙姐身边,看着初春的凉风吹拂着凤仙姐的乱发,乱发下是她那苍白的病容,她那已冲掉胭脂的小嘴里不时低吟两声,柳眉不断拧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只觉揪心一样的隐疼。

  直到后半夜,凤仙姐才渐渐平静下来。她睁开那双凤眼,看到青灯下一直守护在身边的我,眼里涌出无限的感激之情。当看到我穿得这么单薄时,吃了一惊,忙让我打开橱子,穿上她的衣服。

  我同情地望着她,天真地说:"凤仙姐,你干嘛要喝那么多酒呀,往后可别再喝了!"

  她听着,流下了热泪,摇摇头,说了两句我当时不大懂的话:"你不喝,人家能答应吗?你惹人家一会儿不痛快,人家叫你一辈子不痛快。哎,喝下杯中酒,一醉解千愁!"

  半年之后,当我被迫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时,我才明白了凤仙姐姐这句话的道理。鸡鸭鱼肉,香烟美酒,在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商富豪眼里,是极乐的享受,可是,在我们出条子作陪的妓女眼里,却是一种酷刑,就像赴火海,上刀山。他们用这些令人垂涎的东西,轮番地劝呀、灌呀,回回把你搞个半死,他们才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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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2006 10: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同命相怜(图)

  折腾了多半宿,我才和凤仙姐睡在一张床上,我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想起自己今后的命运,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凤仙姐也没睡好,她问我在想什么,我把自己苦难的家史向她讲述了一遍,她听着听着,竟嘤嘤哭起来。她也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家史,没想到我们竟是一个藤上的苦瓜:

  凤仙老家在苏州,她原名叫于秀英。她有父母和一个弟弟,种着几亩地,父亲有时给人打打短工,生活还可过得去。

  她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父亲出村去给人打短工,她和弟弟去地里打草,家里突然发生了塌天大祸。

  在这个小村里,有个恶霸地主叫李万才,家大业大,占了半拉村子,跺跺脚能让满街乱颤。他早就看中了凤仙的母亲,这回总算找到了机会,就领着七八个狗腿子,堵住凤仙家的门,他一人跑进去调戏凤仙的母亲。凤仙母亲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起来。李万才恼羞成怒,叫狗腿子把她的母亲抢走,然后一把火把她家烧成废墟。

  父女三人闻讯赶来,看到这情景,气得发疯,便去李家讲理。

  李家早有防备,一副大铁门紧紧闭着,秀英父女跑上前,拼命擂打。狗腿子把门打开一条缝,秀英的父亲刚伸进头去,狗腿子恶狠狠地猛地一关大门,沉重的大铁门正好夹住了父亲的脑袋,脑袋被夹扁了,两个太阳穴突突地向外冒血,父亲当场死去。

  李万才又放出一只恶犬 ,那只恶犬扑向弟弟,弟弟吓得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腿肚子被撕去一大块肉。

  秀英的一个当家叔叔把父亲抬回家,凑钱买了一口薄木棺材安葬了他。真是祸不单行,没过几天,弟弟因得破伤风死去。没等弟弟安葬,秀英的眼泪擦干,又传来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秀英的母亲遭受李万才奸污后,痛不欲生,在一个静静的夜晚,吊死在李家房梁上了。

  不到半月的时间,秀英一家就失去了三个人,几亩地归在那个当家叔叔名下,从此家破人亡。秀英跟着叔叔家过日子,婶婶是个容不得人的女人,没过多久,便把十三岁的秀英卖给苏貌华夫妻原来办的"海棠红妓院"了。胖女人的丈夫姓汪,从此给她改名为汪凤仙。

  她悲伤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我听得心如刀绞,她的遭遇跟我一样。我原以为世界上顶数我最苦了,原来,像我这样的苦姐妹多得很,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不知是因为她喝多了,还是说话多了,她的嗓子有点沙哑,我便下床给她倒水喝。这工夫,我发现桌上的玻璃板下有一张男人的照片,那个青年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非常精神,我追问起这个人的姓名来历,这一问又牵起了凤仙姐的伤痛,她接着向我叙说起在妓院的一段往事:

  胖女人和丈夫不和,最后终于发展到牛蹄子两掰了,胖女人给她改名苏凤仙,带她来到春熙妓院,租人家的房子接起客来。

  那时,她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先学端"青倌盘子"。在妓院,还没有留宿接嫖客的妓女叫"青倌"。嫖客来逛妓院,妓女是要热情招待,端上茶、烟、糖、果、瓜籽等零食消遣,所以俗称"端盘子"、"端盘子"和住宿是两回事,许多嫖客白天或晚上来妓院玩乐、猥亵一番就走了,像这样不留过宿的妓女就叫"端青倌盘子 "。在成都,端一个盘子五块钱,住一宿二十块,凤仙长得漂亮俊秀,谁都愿意点名要她,所以每天要端二三十个盘子。

  这天,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名叫吕梦才,他长得英俊帅气,才貌双全,就是如今照片上这个人。吕先生一下子就看中了她。吕先生身缠万贯,他父亲在上海开玉器行,香港也有他家的买卖,他来成都任交通银行的经理。

  吕梦才认识凤仙后,就天天来端她的盘子,一坐就是半天,他打心眼里喜爱凤仙,但绝不像那些低级下流的嫖客,胡言乱语,动手猥亵。

  胖女人看中了这棵摇钱树,就唆使凤仙敲他的竹杠。凤仙那时年幼无知,也只是逢场作戏,于是按照老鸨子的嘱咐,向吕先生要这要那,吕先生总是百依百顺。不到两个月,凤仙耳朵上的翡翠玉环,手上的金戒指、钻石戒指,腕上的金壳坤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衣领上的玉石蝴蝶、翡翠卡子,身上的高级细绸、毛料,便全有了。吕公子为打扮凤仙,挥金如土,花去三四千元。

  吕先生一心爱着凤仙,又提出要给凤仙"梳头",原来,没有留过客的青倌只是烫头,一旦开始留客,就要改变发式,把头梳弄起来,作为青倌和妓女的标记。所以俗称"梳头"或叫"开怀"、"开包"。

  贪心的胖女人提出一个刻薄条件,要吕先生邀一班朋友,先在妓院打一个月的牌才能梳头。打牌是妓院又一条生财之道,主家输了,要给那些邀来的朋友钱;赢了,则交给妓院,妓院还要另外提取"打头钱",这是老鸨们敲诈嫖客的一个手段,吕先生毫不踌躇地答应了,他邀来几十个客人,天天明灯执火,在春熙院玩乐。夜里,客人们便宿在妓女屋里,一个月工夫,胖女人靠凤仙发了财。

  一个月过去了,吕先生为凤仙梳了头。嫖客为青倌梳头,按规矩也是包一个月,因为刚刚开包的处女,每天的价钱要比平时高出好几倍,吕先生恋着凤仙,花钱不吝惜,缺多少就开支票让人去他的银行支取。凤仙见吕先生真心实意爱她,也动了感情,两人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度过了终生难忘的蜜月。

  看看一月期满,两个有情人难舍难分了,凤仙提出要跟吕先生从良,吕先生向她讲叙家里的情况:他家在上海,有个妻子,是大资本家的女儿,长得疤麻丑怪,吕先生本不愿和她成亲,无奈父亲家法特严,逼令结婚,夫妻素来不和,吕先生才独自来到成都。他决心背着家里,把凤仙赎出来。

  当吕先生向胖女人提出这个要求时,贪婪的老鸨漫天要价,张口就是一万元,少一点也不行。吕先生咬咬牙,狠狠心,开了一张支票,倾尽了交通银行的存款,他的银行从此报了销、关了门。

  风仙临走,禽兽般的苏貌华又让凤仙给她摘下全部首饰,脱光衣服,只剩一条裤衩,这才放行。

  为了避开嫖客的纠缠,吕先生和凤仙回到上海,找了两间小房,秘密住下来。他们一无工作,二无财源,吕先生只好回家找父亲说情。

  从此以后,吕先生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多月过去了,凤仙忽然收到一个邮包,里面是二百元汇款和一封长信,还有一张照片,原来是吕先生寄来的。信中说他回家后跟父亲闹翻了,老婆决裂了,他被父亲关在一间屋子里。他托仆人偷偷寄来这封信和汇款,他表示要以死抗争。并劝凤仙赶紧逃离上海,免得遭父亲和妻子的毒手。

  凤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又返回春熙妓院。这时,苏貌华已用赚吕公子的钱和凤仙的卖身钱,买下了春熙妓院的整座房子,成了颐指气使的院主。这枝名花重归旧主,她自然满心欢喜,便甜言蜜语,假意应承和凤仙搭班开窑子。

  我们一直说到天色放亮,仙鹤跑来探望凤仙,听了凤仙的泣诉,也不禁凄然落泪。她原来同我们是一样的,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仙鹤是江苏人,原名叫宝宝,日本侵略中国,她父母被日本飞机双双炸死了,小宝宝流落街头,遇到尖嘴猴夫妻,没花几块钱就被拐带到了这里。

  后来我才知道,妓院的姑娘,谁都有一部辛酸史,一段血泪仇。试想,一个良家的女子,谁肯自己往火坑里跳,让千人骂、万人唾呀!我们这些最下贱、最耻辱的下九流,是国民党统治下的旧社会的牺牲品、殉葬人,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这些受害姐妹的苦难啊!

  我们聚在凤仙姐屋子里,互吐衷肠,越谈越知心,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的心紧紧凝在一起了。后来,由仙鹤姐提议,我们磕头结为姐妹,发誓要同舟共济、同甘共苦,一起对付那些欺压良善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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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2006 10: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烫头遇到的

  自从我们三个结为姐妹,经常互相倾吐过去的遭遇,共同的命运使我们心心相印,成了患难之交。

  凤仙、仙鹤姐姐住在前楼,我住在后院,相隔不远。在妓院,妓女们彼此间串门、上厕 所都不自由,都要跟老鸨娘说一声,老鸨借口怕客人来了找不到,所以制定了这个苛刻的规矩。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她们一是怕妓女逃跑,二是怕妓女们合伙闹事,所以剥夺了妓女  
们的人身自由。至于单独行动去大门口,那更是犯嫌疑、不允许的。门口的两间门房里,住着把门的两个彪形大汉,对嫖客,他们大开绿灯,对妓女只有一句话:放进不放出。除非老鸨领妓女去"出条子",平时休想迈出大门一步,妓女进了这个门就像被软禁起来,有的几年没有出过这个大院。

  凤仙、仙鹤姐是大名鼎鼎的红姑娘,借出条子之便,出门自然多些。她们去找别的姑娘,当然也好说话。可是,她们成天嫖客盈门,应接不暇,累得腰疼腿酸,顾不得出门聊天。那一阵,我负责打杂,时间比她们灵活。再说,对我这个还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老鸨们也不大防范。我们经常趁接嫖客的间隙,在一起推心置腹,互吐衷肠,消愁解闷。我这时才渐渐理解了,凤仙姐为什么整天那样孤僻、冷漠,她那孤傲的芳容里,原来有一颗破碎的心。

  一天早上,胖女人把我叫到她的屋子,先数落了我的头发一番,说我的头发太乱,像个鸡窝,接着提出要给我好好打扮打扮,领我到大街上去烫头,她叫凤仙也去理发馆洗头,和我一道去。她极力夸耀烫头的美妙,又拿出一张像外国女人一样的照片,上面的女人头发弯得一卷一卷的,像个绵羊尾巴,确实漂亮洋气。老鸨说得天花乱坠,我那颗少女之心被她说动了,又听说凤仙姐也去,几个月没见过大街上的世面了,我像一个就要放飞的鸟儿,高兴地去向凤仙姐报信。

  谁知凤仙姐听了,不但不显得高兴,反倒紧紧锁起眉头。当时,我真不明白她的心境。我怎知从烫头到端盘子,又从端盘子到梳头接客,这是妓女走向深渊的又一步啊!胖女人叫我烫头,就意味着她加紧了步伐,又给我套上了一道紧箍咒。凤仙和我处境一样,她也爱莫能助,又怕伤了我的心,勉强冲我笑笑,没有说什么。

  吃过早饭,胖女人领我们姐妹二人来到大街上。

  成都的春天真美啊,高门大户里,青桐如伞,翠竹如林。马路上,达官贵人的小轿车,军政要员的吉普车,穿行如梭,身穿长袍大褂的先生、太太手挽手,漫步在街上,我羡慕地看着这一对对情人、眷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来到理发馆,她们给我找好理发员,便坐在我旁边让人洗头。我的头被罩在一个玻璃罩子下面,头发被许多铁棍棍卷起来,卷得好痛,鼓捣了好半晌。

  这时,从旁边的里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哭喊声,我从镜子里看见屋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在后面紧紧追赶,那女孩刚跑到店门口,迎面进来一个又肥又胖的男人,一把揪住她,"啪""啪"就是两记耳光。又拽住她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横着提起来,往砖屋地上狠狠一掼,只听"哎呀"一声,摔得那姑娘满嘴流血,一只胳膊也摔折了。

  那女人走上前,又狠狠地踢了两脚,骂道:"你这死贱妮子,不好好看着我的孩子,今天非揍死你不可!"说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看着那可怜的女孩,就想起我的过去。我真想离开座位,去和那一对可恶的男女辩理。可我的头发被吊着,不能动啊!

  这时,只见凤仙姐气白了脸,忽地甩开白围裙,跑到那个女人面前,说:"她有什么过错,说说就算了,怎么能这样虐待她呢?"

  那女人把凤仙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冷笑一声说:"臭婊子,你也敢人模狗样地管我,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还算人么!"

  凤仙的脸气得由白变黄,大声喊道:"谁说妓女不是人,我们妓女名臭心不臭,比你们这种人强得多,你才不是人哩。"

  这双男女原来是理发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被他们打的是雇来的一个看孩子的使女。过去,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剃头的、修脚的是下贱的勾当,可这种勾当也比妓女大着三辈儿。所以他们自命清高,一齐和凤仙姐争吵起来。胖女人这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哪敢得罪经常为她们整理发型的东家,忙跑上去拉开凤仙,让她少管闲事。

  在这同时,有一位理发的太太也跑过去,站在她们中间,说:"别吵啦,我给你们评评理儿,我看这是你们不对,你们不该这样暴打孩子、侮辱妓女!"

  老板和老板娘一听可火啦,又跟那位太太干上了:"你凭什么管我们,你是干什么吃的?"

  两人正气势汹汹地大喊大叫,忽然从门外走进一个穿警服的人,从腰里掏出一只手枪,对准他们,"嘿嘿"冷笑着说:"就是干这吃的,明白了吗?"

  原来,这个管闲事的太太是成都公安局长的二姨太,也是妓女出身,拿手枪的是公安局的特务头子,专为二姨太出门保镖的。

  这对蛮不讲理的主儿今天算碰上了硬茬儿,顿时像冬天的大葱一样软了下来,一连迭声地向那太太和特务赔礼道歉,那位太太又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理完发,钱也未付,趾高气扬地走出了理发店。

  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深,多少年后,我还经常忆起第一回听到的"臭婊子"这句侮辱性的语言。"我们妓女也是人!"凤仙姐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从古到今,人们一提妓女,便觉得臭不可闻,但想没想到,是谁建起的妓院?是谁培养的妓女?是谁逼我们走上了卖淫的道路?我们本都是良家女子,一肚子苦水向谁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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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2006 10: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端盘子"的风波

  常言道:"妓女不养半月闲"。旧社会的妓女,一般都是十三四岁进妓院,十四五岁开包。一进妓院,学点让客人开心解闷的技艺,烫过头,便开始卖青倌盘子。妓女们白天端盘子、出条子,晚上留客,金钱流水般地装进老鸨的腰包,可妓女们即使挣下金山银山,也满足不了老鸨们的钱欲,妓女是他们手里的摇钱树,摇来的钱一分也甭想落在树根下。为防止妓女留下体己钱,他们给妓女们定做的衣服上没有一个口袋,妓女屋门、橱子的钥匙也由老鸨掌管,趁妓女出条子或到别屋卖盘子时,老鸨便翻箱倒柜,仔细清查,连屋里每一块砖都要  
翻开看看,妓女们有句形象的话:"在我们这屋,老鼠下几个崽儿老鸨都知道!"所以唱戏的说杜十娘有个什么"百宝箱",我们根本不信。

  每天早晨,送走客人,妓女便开始梳妆打扮。我们每天端二三十个盘子,晚上留客。劳累、失眠折磨着我们,全凭涂脂抹粉遮盖憔悴的病容。

  早饭后开始卖盘子,妓女们聚在营业楼前,让陆续进来的客人挑拣。凤仙、仙鹤这些红姑娘一般都有常客,不等她们下楼,嫖客早挤满了屋子。那些候选的妓女都盼望嫖客选中自己,好给老鸨挣点钱、得点宠,慢慢走红。她们更有一个后顾之忧,哪一天接不到客,就像街上玩的猴子没钻罗圈一样,要遭受皮鞭的毒打。所以,一个个站在显眼的地方,客人一到,有的"飞眼吊膀",有的卖弄风骚,争先恐后往前站。在这些妓女群里,有一个雏妓恰恰相反,她呆呆地站在后面,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看着这些献媚求宠的姐妹们,这就是头一次被赶上接客场的我。胖女人给我吃过一剂剂麻醉药、迷魂汤,今天终于把我驱逐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了。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高个子老头,他的脸黄膘膘的,蓄着雪白的山羊胡子,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一看接客场有那么多上市的妓女,眼睛就亮啦,就像相面先生一样,向妓女们挨个扫瞄。

  我心里又惊又恨又怕,暗骂道:"这个老怪物,快入棺材了还来逛窑子。你孙女恐怕也都这么大了!"我生怕他看中了我,便缩在后头,转过身去。

  谁知越躲越惹眼,这些整天逛妓院的老油子,一般都有这个经验,越是雏妓、处女、漂亮姑娘越在后面,所以他偏偏看中了我。

  白胡子老头向我一指说:"我就要这个背着脊梁的姑娘!"

  茶房王妈忙殷勤地喊:"秋芝接客哪!"接着把装有糖果、烟卷的盘子递给我,摘了挂在营业楼前我的名牌,这是妓院的规矩,等到嫖客走了,牌子又挂上去了。

  我领着老头,来到为我们设置的一间待客室。我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咽不下、吐不出,腻歪得厉害:你们这些阔老,闲着没事寻开心,我今天要让你这棺材子当猴耍了!

  老头坐在我对面,先让我给他嗑花样瓜籽,我按学过的花样做了,当瓜籽仁儿从我嘴里飞出时,他像个扇着翅膀的乌鸦,张着大嘴接进去,配合得是那样协调。

  他满意地哈哈笑着,让我坐在他怀里,给他点花样烟。我只好照办,刚要给他拿烟,他却按住我的手,在我怀里乱摸起来,一边摸,还一边浪笑道:"真是个小雏儿,奶子都没有发起来!"说着,又从上往下猥亵起来。

  我气急了,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一边,呼呼喘着气,真想骂他几句。

  这老头却不急不恼,又冲我招招手道:"来呀,快给我点花样烟啊!"

  我强压怒气,又顺从地坐在他怀里,像学练的那样,横叼着一支烟卷,嘴对嘴地递过去。

  我刚凑到他对面,只见他张开那只剩几颗黄牙的大嘴巴,一股刺鼻的口臭喷过来,熏得我头昏目眩,一阵恶心,差点把那支横叼着的烟吐出来。我马上意识到,我现在是挂名的妓女,妓女就不能凭自己的好恶起厌,不能挑拣老少丑俊,只能曲意奉迎,任何违拗只能招来无情的惩罚。我只好忍住烦恼,嘴挨嘴地把烟递过去,让老头子横着叼住。

  下一步就该贴住他的腮帮点烟了,老头子美滋滋地眯上眼,像躺在理发馆刮胡子一样,静静地等待着我伺候。

  又一阵恶心涌上我的心头:"他凭什么这样欺负我!"我心里一发狠,决心要惩治一下这个造孽的老怪物。

  我把嘴贴在他腮上,叼住烟的一头,大胡子扎得我生疼。我"嚓"地一声点着火柴,伸向烟的另一端,火柴挨近烟头时,我故意扬了一下,点着了他的山羊胡子--那胡子挺有油性的,燃烧起来,冒出一股难闻的糊臭味儿。

  老头子疼得一激神,睁开眼,猛地一窜,把我甩在地上。他气红了眼珠子,举手向我恶狠狠地打来。我早有准备,凭我在华迎剧院学的武功,用胳膊往上一格,把老头子的手架了回去。

  老头子气得暴跳如雷,张着只剩半边胡子的大嘴,豁着几颗黄牙,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顺手把桌上的暖壶、茶杯、盘子、花瓶统统打落在地上,只听"乒乒乓乓",屋里的摆设连摔带砸,打得粉碎。这就是平时常说的"砸窑子"。嫖客来逛窑子,妓女有一点打发不痛快,他们就来这一手,妓院倒了霉,老鸨子要拿妓女出气,所以妓女们最怕"砸窑子"。

  胖女人听声音不对,连忙赶来。那老头的气正没处撒,见到老鸨,二话没有说,冲她"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胖女人的脸被打得肿起来,一看老头烧剩的半边胡子,心里就明白了,知道输了理,不好发作。平时,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和警察局串通一气,碰上输了理的嫖客她比谁都闹得凶。今天刚让我开张就遇上这砸锅的事,她只好耐着性子,笑着赔礼道歉。

  老头子痛骂、训斥了一顿,悻悻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我忽然灵机一动:"不能放他走,要设法捞回本钱,挽回面子,这样放走了他,肯定会挨鞭子的!"

  想到这儿,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拦住老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好心的亲爷爷,都怨俺一时粗心大意,伤害了您。您不给钱,俺就要挨打受罚,没法活啦!"我又是鼻涕又是泪地恸哭着,拦住他不肯起来。

  老头子被缠得没有法了,叹口气说:"唉,今天算我倒霉!"说着,掏出五块钱,放在桌子上。

  我心里一阵高兴,可转念一想:"不行,她不给砸窑子的钱,老鸨也饶不了我!"

  于是,我仍旧不起来,抱住他的腿,哭得更厉害了。

  老头子觉得奇怪,问:"你端一个盘子不是五块吗?怎么还要闹?"

  我哭着说:"亲爷爷呀,你可要救人救到底,为人为到家呀,你只给我的盘子钱,不给砸窑子钱,妈妈也饶不了我呀!"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滴湿了他的鞋袜。

  老头子被这软皮条似的纠缠弄得没法,只好又添上五块,连连叹息着走了。

  等他走后,我才站起来。我觉得这回将功补过,也就没有事了。不想胖女人拿起钱,冷笑两声,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就往后拖,并声色俱厉地数叨着:"你头回接客就给我惹祸,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这时,多亏凤仙、仙鹤二位姐姐闻讯赶来,一齐跪下求情,才免去一场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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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2006 10: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又一次风险

 旧社会,像成都这样的大城市,逛妓院的多如牛毛,而且大都是资本家、商人、富豪,他们家里有三妻四妾,仍不满足,还要到妓院里来采野花。常言道:"没有不吃腥的猫。"那些国民党要人、军官、政法部门的头头,一个个如狼似虎,却是妓院的常客。可他们怕那些肩章、虎皮丢了面子,失了尊严,叫人说长道短,便打扮成商人、市民模样来嫖妓宿娼。

  自从让我端青倌盘子以后,胖女人把我的宿舍挪到前边的营业楼里,和凤仙、仙鹤姐姐  
相隔不远,我靠着一双大眼和技艺,开始慢慢走红,每天也能端十来个盘子。

  一天,仙鹤姐叫我到她屋里去端盘子,她那最知心的朋友赵金堂来了,她要陪伴赵先生。赵先生还领来一个姓马的商人,便找我去作陪。

  到了仙鹤姐屋里,只见有一位潇洒风流、面色红润、欢眉大眼的青年,这就是仙鹤姐的相好赵先生。

  在他一边,坐着一个黑、胖、粗、矮的中年商人,这自然是让我接的客人了。我一看心里就有几分厌恶。可当妓女的,有钱就是娘,有财就是情人。妓女的拿手好戏,就是以假作真,故作多情,我马上装出一副笑脸,热情招待这个商人。

  在妓院里,不管白天黑夜,多么低级下流的话,都能说得出口;多么不堪入目的事,都能做得出来。我们四人,一对真情侣,一对假恋人,在同一间屋里分别说说笑笑,搂搂抱抱,各自应酬着自己的客人。

  当他紧紧搂抱着我,让我的身子挨近他的腰部时,我忽然碰到他腰里的一个硬东西,凭着经验,我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手枪,他一定是警察局或是特务队的。唉,管他哩,妓院可不分哪行哪业,职位尊卑,宋徽宗去逛李师师,还被称为佳话哩!

  我继续和这个姓马的商人逗着乐子玩耍着,忽然惊奇地发现,这人有点面熟,声音听来也不生疏,于是,我凝神专注地望着他。

  姓马的商人见我不错眼珠地看他,便逗我:"你怎么老这样看我,别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喽!"

  我也用俏话讨他欢喜:"哈哈,你真是个美男子,让我看也看不够。要是别人,我正眼也不瞧呢!"

  一句话逗得他不知姓什么好了,忽地站起来,转着身子说:"行,今天我就让你前前后后看个够!"

  当他转过一圈时,我猛然看清了,他的右耳朵后面有一颗蚕豆大的红痣,我顿时惊住了。一桩桩辛酸的往事闪现在眼前:在刘家公馆遭诬陷时,他在大堂上下令用竹板打我的手心;逼不出口供,他和坏枣合谋,惨害了那个拣破烂的无辜的老人;又是他,下令把我吊在树上拷打……这个两年前的仇人,就是眼前假扮商人的嫖客马局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我目前的身份,绝不能显山露水。女大十八变,经过两年的变迁,他已认不出我了。纵然我认出了他,又不能明着报复,怎么办?我一边和他打着哈哈,极力奉承着,一边打开了主意,终于,我想出一个好办法。

  我在他怀里闹得正欢,忽然像得了急症,瞪眼睛,吐白沫,"啊"了一声,"咚"地倒在地上,便昏迷过去了。

  仙鹤她们一下慌了手脚,叫人的、找药的,乱成一团。

  马局长蹲下身来,假做关心地呼唤着我,见我躺着不动,便伸手给我捋顺起来,他摸着我那软乎乎的身子,淫性大发,下流地摸我的大腿,攥我的奶子,我忍住气,就是不吭声。

  他摸呀,摸呀,一直摸到我鼻子下,看我还有没有气儿,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我猛一张口,咬住了他一截手指头,又狠命一咬,"咯嘣"一声,一截带血的手指头被咬下来了,疼得他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伸手掏出手枪,就要冲我开火。

  我闭上了双眼,只等他那复仇的一枪,结束我这卑贱的一生。

  "叭""叭"两声清脆的枪响,我身上却没有痛苦的感觉,睁眼一看,只见仙鹤姐正抱住马局长的胳膊,子弹穿透了天花板,仙鹤姐也吓得"啊"地一声,昏倒在地上。

  胖女人闻声赶来,慌忙叫人给马局长包扎,又把我们分别抬到自己的床上。

  这回我又捅了马蜂窝,大祸又要临头了。不想这回出奇的平静。胖女人几次追问我事情的起因,我谎说过去有个抽风的底儿,这病一犯,就身不由主。她一边为我请医送药,一边烧香祷告。原来她平时特别迷信,见我突然昏倒,咬开了客人的手指头,仙鹤也倒在地上,以为我们着了魔。

  过后,她赔了马局长二百块大洋,许给他以后免费逛窑子,这场风波才平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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