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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玄路

[写实故事] 血泪的控诉——我的妓女生涯[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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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2-2006 01: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惊险的潜逃

  逃跑的准备诡秘而顺利地进行着。

  第二天晚上,我假说有病,推脱了一切要求住宿的嫖客。但为了应付,还不得不端盘子。

  忙到半夜,才上了床。我心里非常紧张,忐忑不安地思谋着后半夜的行动。所以,从一  
躺下就开始抽烟,不知过了多久,把一盒杜鲁门香烟都抽完了,看看表,眼看快三点了,行动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忙一骨碌爬起来。

  我蹑手蹑脚来到九红屋门口,用手一推屋门,门虚掩着,只见九红正坐在床沿上,身上一个劲打哆嗦。

  事不宜迟,我催她快拿出绳子,她这才镇定了一下,从床底下把绳子掏出来。

  我把预先用柳枝挽好的一个圆圈递给她,又开始挽绳子套儿,她问:"干嘛要做这样一个圈啊?"我答:"弄好了你就知道了。"

  挽好绳套儿,我让她把两只腿钻进圆圈里,蹲下来,坐在圈上,兜住绳套儿。然后,我站在床上,试着往上拉。腰一用力,就把她拉得离开了地面,试验成功了。

  冬天的深夜,冷风刺骨,北风呼呼直响。我暗暗高兴,常说"偷风不偷雨",风声掩护着我们,更加便于行动了。

  我想了想,又给九红出主意:"咱们不能穿鞋,只能光脚丫子逃跑。这样一来不会在砖地上弄出动静,二来上了瓦房顶也踩不破瓦,所以光脚最保险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没经过大事的九红全依着我。

  我和九红光着脚丫子,拿着粗绳子,悄悄地走出屋子。

  来到她家门口电线杆下,见上面的路灯明亮刺眼,我们迅速地躲在墙角里。

  我让九红按照在屋里试好的办法,把绳系在腰里,把柳枝圈套在屁股上,等她准备好了,我迅速地把自己的红缎子面皮袄脱下来,往电线杆下一扔,上身只剩下贴身的蓝条条单褂子。然后,把绳头捆在腰里,往嘴里叼上一个空烟盒。双手一抱对卡粗的电竿,用脚背扣在竿上,一纵一纵的,几下子就上到房檐上。我暗暗庆幸过去在戏班的功夫没有白练,如今爬竿子上房,易如反掌。

  我在瓦上站稳了,从嘴里取出空烟盒,伸手扣在眼前的灯泡上,转眼之间,这一段的街道和房屋一片黑暗。

  灯光一暗,从房后的山沟里响起布谷鸟的叫声。三声过后,我拿一块核桃大的砖头,向后面扔去。这样,就算对上了暗号,后面有人开车接迎了。

  我站在临街的瓦房上,抓住时机,往上拉绳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往上拉一个百余斤的人,在平时可没有那么大力气。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拼尽全力,往上拉着、拉着,终于,把九红姐接到了房顶。

  这起脊的瓦房,背面就是山沟,我拉着九红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转到瓦房背面,让她坐在房檐上,又开始迅速地往下系。不过几分钟,就安全地把她送在地上了。

  下一步就该由九红姐解开绳子,我再把绳子拉下来,把绳头固定在房檐上,然后自己顺绳溜下去,只要我脚一着地,我们就全都自由了。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街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房上有人,快来呀,有人逃跑啦!"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把门打更人的叫声。

  计划刚实行了一半,怎么办?我脑袋里迅速打了几个转儿,何去何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啊!等她解开绳子,我再拴好溜下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会连九红姐一起暴露,谁也跑不成!不跑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仙鹤姐的下场,此时不容我过多考虑,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这时,房前人声嘈杂,有人用竿子把烟卷盒捅下去,电灯恢复了光亮。我看到有人抬来梯子,将梯子搭在临街的房檐上。

  在这紧急时刻,我毅然下了决心:大江大海我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小溪水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挂累了他们两口儿。我反正是一个人,他们难得凑成一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想到这里,我急忙解开腰里的绳子,扔下去,低声向下高喊:"姐姐快走,别管我了!"

  不等下面回答,我赶紧返身往临街的那面瓦房走。我想起人们常说的"调虎离山计",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这里来。

  等转到临街的一面瓦房上,我被街上那幅乱糟糟的场面吓懵了。二里长的街上。像开了锅一样,老鸨、妓女满街乱跑。许多老鸨光着脚丫,系着扣子,揉着惺忪睡眼,边跑边找:"我家的姑娘哩,是我家的姑娘上房了?"看来,她们还不知道是谁跑了呢!

  这时,从梯子上探出一个头来,一看那双熟悉的冒火的眼睛,我就像吓丢了魂。他正是我的阎王爷--田长三,他爬上房,二话不说,揪住了我的脖领子,然后用右手往上一拉,我的脚就离开了房瓦。他伸开左臂,在掖下一夹,我斜着身子,被他夹得一点也不能动弹。就这样下了梯子,离地皮老高,他"咕咚"一声,把我扔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下,我慢慢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他已经下了梯子,走到我背后,飞起一脚,又把我踹出四五尺远。

  这时,一条街的男女鸨儿,像玩猴的一样,把我团团围在当中。他们纷纷给田长三打气:

  "把她吊起来狠狠打!"

  "用青菽烟熏她!"

  "把她绑起来,扔在山沟里喂鹰!"

  不知谁递给田长三一根皮鞭,田长三便抡圆鞭子,冲我劈劈啪啪打起来。老鸨们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有的呐喊助威,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在圈里挨打。

  这工夫,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分开众人走进来,拉开田长三,一把扯住我,一边撕打,一边喊:"是你放走了我的女儿,我今天非撕烂你不可!"我一听声音就知是钱鸨儿。

  这时,高步华走出来,劝道:"你先别动手,我的女儿我们会教训她,咱先问清了再说!"钱妈这才停了手。

  高步华问我:"是你放走了九红吗?"

  我心想:"我的鞋还在九红屋里,怎么也赖不掉,反正九红已经跑远了,我死也无怨了!"

  于是,便爽朗地承认:"九红是我放走的!"

  高步华一听,大吃一惊,她没料到我这个年岁不大,个子瘦小的姑娘,竟这样调鬼。仅仅一年功夫,打局长,蹲监狱,和胡宗南吵闹,放走九红,简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拴不住的闹槽驴啊,像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道惹什么样的大祸哩。想到这,她后怕起来,忙喊过田长三,和他耳语了一阵。

  不一会,田长三走过来,厉声对我说:"这会先饶了你,快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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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1: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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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2: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血染的山路

  在妓院街,老鸨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有时为了接一次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是,共同的利害关系,又使他们臭味相投,矛头一致。妓女逃跑,是最犯忌讳的事,他们生怕这件事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到自己家,为了杀鸡给猴瞧,他们都怂恿田长三夫妻要从严惩治我。

  田长三夫妻呢,经过一番计议,自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他们一来见我虽然年纪小,却像  
一个妓女油子,不好驾驭,今天没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闯出祸来。二来呢,他们既开饭馆、照相馆,又开窑子,忙得有点招架不过来,便想停了妓院这行,专心去干买卖。再说,世道眼看要变了,干这行快不行了,而且危险性很大。现在,难得我还没有像九红那样破相,落得身价大跌,所以决定赶紧把我卖出去。一条街是没有敢要了,他们和兰州有关系,便决定立刻准备,把我卖到兰州。

  他们把这意思对我讲了。此时,我是他们的阶下囚、笼中鸟,没有像成都春熙妓院那样惩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敢不答应。

  黎明前,田长三拿来一件涤蓝色的旧袄,让我脱去新衣,摘去首饰、坤表、戒指,换上出门的衣服。临走,我请求高步华让我带走九红姐送我的那块红纱巾,以做纪念,她答应了我。

  1947年农历十一月初五的早晨,我和田长三又乘上了开往兰州的汽车。没想到在半路途中,却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奔跑,这是一辆敞篷卡车,刺骨的寒风冷得人们缩成一团。一连两天,旅客们白天吃饭,晚上宿店,受尽了辛苦。

  到第三天,汽车行驶到一个山坡里,正当下坡时,车猛地停住了。原来汽车出了毛病。

  正当司机修理汽车时,迎面开来一辆"大面包"客车,挡住了去路,"吱"地一声刹住了。

  从车上下来许多穿长袍的旅客,有五个手提盒子枪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他们用围巾蒙着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两个迅速地站在停放车的公路两头负责警戒。旅客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蒙围巾的那三个人都到车下,一举盒子枪,厉声喊道:"下来!"人们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蹑不悄地往下爬。

  趁着下车的乱哄劲儿,田长三把一卷银洋券悄悄塞给我,示意我藏在袖口里。并低声说了句:"土匪!"

  这几个土匪让我们顺公路排好队,命令我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他们从一头开始,挨个搜查。后面的土匪提着一条麻袋,专门用来装搜出的钱财。

  这时,正是午后,天气阴沉沉的,看不见阳光,只听到狂风的怒吼,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搜查到哪一个人,土匪就用枪顶着他们鼻子尖,使对方一点也不敢动弹。不大功夫,他们就装了满满一麻袋钞票。他们胳膊套满了手表、金镯、玉镯,指头上戴着各种形状的金戒指。

  当搜查到我时,他们什么也没有捞着,一个土匪恶狠狠地问:"你的钱哩?"

  我故意颤着声音回答:我家穷,妈妈让我去投亲,只给我烙了几张大饼,吃完也就到兰州了!"那个土匪失望地踹了我一脚,顺手摘下我头上蒙的那块红纱巾。

  搜到田长三时,当然照样落空,只从他头上抓了一顶黑色皮帽子。

  再搜到一个穿黑旗袍、怀抱婴儿、打扮华贵的妇人时,土匪们几只手一起伸过去,一直搜遍了她的全身,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三个土匪仍不死心,又开始第二次搜查,他们搜了这个女人的头发,摸遍了她的奶子、肚皮和大腿,当一个土匪摸到妇人的大腿根时,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指着田长三,向妇人命令道:"把孩子递给他!"这时,那妇人开始颤抖起来,只得把孩子递过去。

  土匪们又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那妇女乖乖地脱下旗袍,解开棉袄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

  站在她面前的土匪歪着脖子看着,嘲弄地说:"快脱呀,你的裤子,还要叫我们帮忙吗!"

  另一个土匪手黑眼硬,用盒子枪对准妇人的奶头,狠狠咯了一下子。

  对面那土匪忽然把手伸到妇人小肚子前,"哧"地一声,把她的棉裤扒下来。两辆车上的一百位旅客都羞辱地低下头,许多人合上了眼睛。

  那土匪不肯罢手,又把手伸到那妇人的阴部,猛地一拽,就听"吱"地一声,从女人的腿裆里拽出一个长条蓝布的骑马兜子。兜子约一尺多长,二寸多宽,用白线密密地缝了一圈。

  土匪拿出一把尖刀,用刀挑开一道豁口,里面露出厚厚的一迭黑东西。人们这才明白了,原来她是跑长途的大烟贩子。

  搜到了鸦片烟,三个土匪都乐颠了。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又扯开这妇人的棉袄、棉裤,搜出几个白纸包,里面尽是日本产的白面儿。三个土匪当场分赃,比抢掠的那一麻袋钱还高兴。

  这华贵的妇女先前见到土匪,还有些害怕。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人,又失去了财产,气得什么都不顾了,向对面那个土匪扑去。嘴里高喊着:"土匪,老娘和你拼了!"

  这一闹,把田长三手里的孩子吓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张着小手,去抓身边的一个土匪。

  那土匪冷不防被孩子抓了一把,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孩子从田长三手里夺过来,举在空中,"飕"地一声,扔到山沟里去了。

  那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摔死,顿时气疯了,要去夺那土匪的手枪,只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穿过女人的头颅,她"扑通"倒在山路上,红殷殷的血流了一地。

  土匪们在这里留下两笔血债,搜刮完了旅客的钱财,便押着客车,迅速开走了。

  我们这车旅客,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天黑时,赶到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开进一家没有围墙的大院,这里有一座简陋的旅馆。我和田长三还有没搜出的钱,吃饭、睡觉都能解决。只苦了那些身无分文的旅客,他们多数站在高寒的山地里,挨饿受冻一整宿。一夜间,只听哭声不断。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旅店四周一片凄惨景象,有在汽车上撞死的,有在枯树上吊死的,有跳崖摔死的。上车时四五十个旅客,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仇、恨、悲、怒,几股情感在我这青春少女的心底里奔流。我长期生活在妓院,只知道妓院是杀人的魔窟,害人的陷阱,哪知道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啊!兵荒马乱的年月,魔鬼横行的世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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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2:3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初进民悦里

  汽车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六天。1947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下午,终于到了兰州。

  下了汽车,田长三七钻八拐,把我领进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东张西望,欣赏起大西北的风光。

  正看得出神,忽觉眼前一黑,一块毛巾蒙在眼上。我刚要说话,嘴又被捂住了。田长三  
低声威胁我:"不许喊,一出声就掐死你!"他把我的嘴也用手绢堵上,把我的两只手并在胸前,用绳子绑了手腕,牵着我慢走。我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好笑。知道他是怕我跑掉才这么干的,心想:"我戴上了捂眼儿,成了磨道的驴了。田长三呀,我又不是猫狗,你难道还怕我找到家吗?你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去了!"

  走了一截,田长三雇了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轻声说:"快,拉到城门外南城壕胡同。"

  又走了一会,田长三拉我下了车,似乎进了一个院子,只听人声嘈杂,有人说:"看,牵来一个撂蹶的骡子,小心让她踢着!"我发觉田长三的手慢慢松开了,我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等了三五分钟,我的眼和手被放开了,嘴里的手绢也被掏出来。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房顶用蓝花白纸裱过,雪白的墙上,贴着美人画。迎门放一张红漆方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床铺、被褥,床前蹲着个大铁炉子。隔着玻璃一看,院里站了许多梳妆好的妓女,她们正交头接耳,看着我所在的屋子。

  在我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三十多岁,细高个,瘦长脸,嘴角有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他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长棉袍,脚下是一双翻毛黑皮鞋。身边的妇女和他岁数差不多,面孔微黑,单眼皮,也穿着一身阴单蓝的长棉袄。

  那男的先来个自我介绍:"我叫马大安,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这是你的妈妈,我们花五两重的一根金条把你买来,你可得给我们好好干活。往后,你就改名换姓,叫马香玉吧!"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几次磨难,把我身上的锐气煞下不少。这次,我学乖了,便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并带着永远在这里扎下去的样子,关心地问起这里的情况来。马大安非常高兴,忙把这个妓院的情况介绍给我。

  这个妓院叫民悦里,是兰州的一等妓院。门前的东西胡同叫南城壕,南北两侧门面大部分都是妓院,间杂着一些小饭店和卖化妆品的店铺。

  民悦里是个四方大院,没有楼房,马大安和成都春熙院的尖嘴猴、金刚钻一样,租住人家的房子开窑子。房主姓姚。两家共有十七八个姑娘。马大安还有一个姑娘叫马香君。

  正说着,从屋外进来一个姑娘,她个子矮胖,小圆脸,黑黝黝的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她那密密的雀斑,上身穿着红底绿叶的花棉袄,下身穿一件大红毛裤,一进屋就喊:"爸爸,我看看你办的货!"

  马大安忙给我介绍:"这是你姐姐马香君,今年十九岁了!"

  我听这个姐姐说话有点不冲趟儿,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可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要学规矩些,便冲香君深深鞠了一躬说:"姐姐,往后求您多照应!"

  这一拜,马香君倒端起架子来了,她仰着脸,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我道花五两金子,办了个什么宝贝,这么点个儿,也值这么多钱!"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气得眼里含着泪珠,一屁股坐在床上,心想:"天底下竟有这么狂妄的妓女,看她那傲慢劲儿,一定是红得发紫的姑娘。可是,看她的长相,哪儿够红姑娘的资格呢!"

  马大安看出我心里不高兴,忙安慰说:"别答理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隔几天就要和人吵顿架,为这我没少打过她。可她客人越少,性子越大。唉,因为只有这一个姑娘,也就处处让着她!"

  女鸨儿也不满地说:"她饶自己长得相不出众、貌不惊人,却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我看她是大眼贼打哆嗦--惯(灌)的。"

  马大安又对我非常关心地说:"你今天跑累了,叫茶房给你打盆水,洗完脸,漱漱口,叫你妈把饭端到你的五号屋里,再拿一件新棉袄。关于营业的衣服,只要你看着哪个姑娘穿的样式好,可你的心,就跟你妈妈讲,我们保证满足你的要求!"

  听了马大安体贴入微的嘱咐,我浑身充满了温暖。心想,莫非我这次遇上好人,要改变以前的厄运了?我哪会想到,天下老鸨一般黑,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等待我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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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2: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耍无赖的嫖客

  当妓女的,尽管平日里端盘子、接客,整天忙得要命,一个红姑娘每天能为老鸨挣好多好多的钱,成为老鸨手里的摇钱树。可是,一旦挪窝儿,换了新家,讲究是骡子是马也要歇几天,老鸨们一来为了拢络妓女,二来也让新人熟悉一下情况,所以头几天是不会接客的。转眼间,我迈进民悦里的大门已有五六天了。

  这天午饭后,我刚回到我的五号屋,马大安就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红包袱跟进屋。他满  
脸含笑地说:"香玉呀,可把你爸爸累坏了。我跑了好几趟街,才按你的要求,买来这些上乘的东西。"

  他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件垫肩卡腰的新棉袄,一副平绒紧口的袖头,一双带拉练的半高跟红皮鞋,还有秋衣、长筒袜之类的用物。我脱去旧棉袄和黑充服呢的旧鞋,换上新衣,觉得既合身又舒服。

  马大安又从兜里掏出新买的金项链、小坤表、韭菜叶宽的金戒指,亲自给我戴在手上,这才拍拍我的肩膀,哈哈一笑说:"孩子,我把你打发高兴了,给了你出台演戏的衣物,你该怎样打发爸爸高兴呀?"

  我自然知道怎样应酬,便马上痛快地回答:"爸爸,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望,以后要好好接客,多干点活!"

  马大安露出为难的神情说:"唉,以后以后,不能再等啦。你看,我只有你们姐俩,香君又干活不多,我只有靠你啦,今天晚上,你就开始给我接客。"我吃了人家的饭,穿了人家的衣,还能再说什么呢!

  民悦里的茶房宋妈,也和春熙院的王妈一样,负责打帘子招呼妓女接客。从头一晚上开始,我就走了红。只要宋妈一打帘子,吆喝一声:"见客啦--"站在姐妹们身后的我,很快就被客人选中去端盘子,这下子,乐得马大安夫妻合不上嘴。马大安嘴巴大、抒抒牙,他一笑,就流哈拉子。

  这些潮水似的嫖客,被我一个个安排到借住的屋子里,一会听宋妈喊:"香玉,八号屋客人等!"一会又喊:"香玉,十号屋送客!"

  我串到九号屋,一个飞眼吊膀,在那嫖客身上转了一圈,见这嫖客是个高个子,长脸盘,留着平头,穿一身黑洋布长棉袄。我忙抓把瓜籽递过去,用胳膊轻轻一蹭那嫖客的身子:"鱼先生,失陪了,今天实在忙,请原谅!"

  鱼先生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淫笑着问:"今晚有人吗?咱俩度一宿鹊桥怎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在这里可是三十晚上出月亮--头一回!"

  他高兴地咧嘴直笑。

  我还忙着应酬别的客人,陪了他一会,在他的要求下,又唱了一段"锯大缸",便告退跑到别的屋。

  这天晚上,我像名角开场唱头场戏一样,忙得脚丫子冲天,从晚上七点跑到十一点多,端了四十多个盘子,才陆续把客人打发走了。马大安兴奋得亲自下伙房,用香油烹了六个鸡蛋,做了一碗兰州有名的搁了冰糖的"白鹤汤",给我端到屋里。

  我对鱼先生客气地让了一番,他推说不饿,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戴着瓜皮帽,长着一双对对眼的男人探进头,我认出是门口设的帐房先生。原来,这里的门口没有专门的帐房,嫖客进门,一般要先付盘子钱或住宿费,姚家和马家分户头记帐,帐房还要直接扣除马大安的份子钱和房租,加在院主姚俞生名下。

  帐房先生摆手把我叫出来,小声对我说:"这个客人没有付钱,他说明早有人给他送来,天明你可不要轻易放他走!"

  半宿的所谓"男欢女爱",总算挨到了天明。我早早起来,打了洗脸水,泡好毛巾,然后站在床前,给未出被窝的客人擦脸。

  我试探地问:"鱼先生,你起来呢,还是躺会呢?早饭是自己出去呢,还是叫茶房给你在外边喊饭?"

  鱼先生也不答话,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服。当他把衣服穿好,忽然摸摸身上,又慌慌张张地撩开被窝,翻起枕头,带着焦急的神情把整个床翻了一遍,又把枕头外套拽下来,枕芯被撕破了,流了一地谷秕子。

  我觉得他有些反常,便问:"鱼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那姓鱼的回过头来,眼里射出两道可怕的凶光,大声说:"哼,你提起裤子充好人,我跟你睡了一宿,你怎么就摸我的白金手表!"

  我诧异地说:"鱼先生,打从昨天晚上,我就没见您戴什么手表啊!"

  姓鱼的更加来了火儿,咆哮着说:"胡说!你偷了我的表,还想赖帐!"

  天哪,这可真是想不到的冤枉!我急得脑袋发涨,有嘴辩不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两个人。前头进来的是马大安,后头跟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有一张白嫩的大圆脸,右眼干瘪得只显一条缝儿,头戴瓜皮帽,穿一件黑缎子长棉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只眼的姚俞生。

  那嫖客见两个老板来了,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这里到底是妓院呢?还是贼窝呢?"

  一句话,把两个老鸨子的脸都气白了,姚俞生说:"请您不要拐弯抹角,她偷了你什么东西就直说吧!"

  那嫖客振振有词地说:"昨天睡觉前,我把白金壳、赤金链的手表装在衣兜里了。今早,我等朋友给我送钱,却没有等来,香玉催我付钱,我就想用这表当押金,可一摸兜里,表不见了!"

  马大安一听,立刻就火了,不管我多么委屈,照我的脸"叭、叭"就是几巴掌,大声喊:"你把人家的表放在什么地方?赶紧拿出来!"

  我在妓院两年,还从没有碰上这样的事,像我们这样的红姑娘,晚上哄得嫖客高兴,就能顺便敲他的竹杠,可我们妓女没有权利个人积蓄,敲多少也得落进老鸨的腰包,所以我从不干这事。我明着能要,又何必去偷呢!我只顾着急抱屈,浑身是嘴也说不出来!

  在门外看热闹的马香君这下子高兴了,她嗲声嗲气地说:"哼,还是大地方来的名妓呢,原来是个三只手,还有脸哭!"这话刺得我像刀扎一样难受。

  姚俞生厉声问:"香玉,你到底偷了他的表没有?赶紧说呀!"

  我这才强忍委屈回答道:"我……我没偷,我要办了这事,让我……天打五雷轰,不信就搜!"

  这句话提醒了两个老板。姚俞生冷笑一声说:"是真见不的假!鱼先生,那就请你在这屋里屋外,连厕所里,把整个妓院大搜一遍,你可得仔细看好了!"说罢,先从他的屋开始,让姓鱼的挨屋搜查起来。

  过了好半天,把三十多间屋子都翻腾了个过儿,也没找到手表的影子。姚俞生开始神气起来,他一把抓住嫖客的脖领子,怒声说:"好哇,总算弄清了,你白睡了我们姑娘还想赖帐。走,咱们到法院说理去!"

  姚俞生在前面拽,马大安在后面推,他扯着破锣嗓子喊:"哼!你想讹诈我们,没那么便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那嫖客被这两个老鸨的凶相吓草鸡了,他打着坠儿,不肯往门外走,便嬉皮笑脸地说:"二位老兄,何必着急呢,我不过是跟香玉开个小小的玩笑……"

  一句话,被两个混世魔王攥住了有把的烧饼,他们一齐冷笑说:"好哇,你敢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姑娘的脸也叫你丢尽了。今天, 你要赔偿一百块钱的脸面费。不然,你休想出这个门!"

  一说要罚这么多钱,把姓鱼的吓蔫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突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车胎,软绵绵坐在床沿上,不住声地赔礼道歉。

  姓鱼的一软,两个老鸨更硬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围攻起来。扣在我头上的黑锅揭开了,我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一边指着他破口大骂,一边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他脸上。

  姚俞生走到门口,冲院里喊一声:"来人哪!"

  霎时,帐房、茶房、打杂的、做饭的跑来好几个。姚老鸨又喊一声:"给我打!"这五大三粗的嫖客便被按在地上,被人们拳打脚踢,打得他一个劲地怪叫,连声求饶。看看打得不轻了,姚俞生又让人把他的衣裳鞋袜扒下来,只剩一条裤衩,像打狗哄猪一样赶出院门。

  在被称作"金城"的兰州,我第一次看到了这里老鸨们的手段,也头一回知道了这里嫖客们的赖皮。那时,甘肃人穷地薄,像这样没有钱又想占便宜的嫖客,后来碰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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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2:4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睡干铺

  嫖客,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些游手好闲,不干好事的坏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从接待了那个耍无赖的家伙,又受到了马香君的冷嘲热讽,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才来民悦里不久,就遇上了这个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刚一上阵就卷了刃儿,所以总是振作不起来。过去爱说爱笑爱拉爱唱,如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样一直熬了一个多月,到了1948年  
农历正月初一,我终于感到支持不住了。

  前头已经说过,妓院的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最上买卖的黄金季节。偏赶上这个时候,我病了,只得去找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几天。

  马大安正斜躺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烟一边喝茶,见我眼里噙着泪花,说是头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额头,忽然哈哈笑起来:"哈哈,哈哈!人吃五谷杂粮能没点头疼脑热?这算不了什么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开头几天的买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的俩鼻子眼还能出气,就得好好给我接客,去吧!"

  出了马大安住的十号屋,我眼里的泪水刷刷流下来。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凤仙、仙鹤、九红姐,只有这些亲人能理解我,给我温暖。可是,在这两眼一抹黑的穷乡僻壤,没有一个亲我疼我的人。哎,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正是最热闹的节日,又碰上难处,思亲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厉害了。可老鸨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拗,只得带病到几个屋里接客。

  我一边低头走路,一边用手绢擦着眼睛。路过大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慢走!"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约有五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张大四方脸,庄重沉稳,大鼻梁上,架一副白色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肉瘤。头戴一顶法国式的盔帽,身着崭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里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虽然有些老相,却是文质彬彬。

  他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去年,我来过这里,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答:"俺叫马香玉,才来一个多月。您--"

  那客人自我介绍说:"我叫魏瘦鹏,今天咱们算是有缘,有空房么?"

  我心里正在难受,不愿再多揽客人。可是,门口有茶房、帐房,他们都是老鸨的耳目,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敢不接吗!嘿,有了,我不如问问茶房,她要向着我说一声"没有"就妥了。

  我于是故意问:"宋妈,还有空房吗?"

  没想到宋妈答应得满脆生:"有,二十号房间,准备招客喽--"

  到这地步,我只好鸭子上架了,不情愿地领这姓魏的客人进了房间。

  他大概走了远路,脸上汗津津的。一进屋,便把钢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点笑出声来。在电灯的照射下,他的秃头明光闪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盏大电灯泡子。

  我虽然打心里讨厌这个秃老头子,可脸上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便按照平时待客的习惯,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边,唠起了家常:"魏先生,您是何处人士,在何处供职?有多大年岁?可有太太跟随?"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说:"我是河北人,过去在西安当中学教师,如今在兰州小西湖骆驼巷工业试验所当秘书。我今年五十五岁,因工资微薄,路途遥远,所以没让太太随往。我也愿意知道一些您的情况。"

  只这几句话,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个当秘书的知识分子。过去我遇到的成千上万的嫖客(包括端盘子的),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们一来文化不高,二来是为寻欢作乐,所以说话粗野,很少见这样正正经经、温文尔雅的客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向他介绍了一遍。

  谈话间,大概他觉出我的身子热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额,吃惊地说:"香玉,你病了,病成这样子怎么还要接客呢?"

  我赶紧瞅瞅窗外,妓院有许多老鸨的耳目,他这样大声谈论老鸨犯忌的话,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为避免是非,我忙托词说:"魏先生,我没病。对不起,我还有别的客人,请稍等一会儿。"说罢,就要往外走,却被他那双大手拉住了。

  他诚恳地对我说:"您不要瞒我,你肯定是在带病营业。今晚请你不要留年轻的客人过夜,我愿睡一宿干铺,守在身边伺候你,成为你精神上的异性朋友。请你答应我,我马上给你上街去买药!"

  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动,我点头答应了他。便到邻屋去照应、打发别的客人,他却上街给我买药去了。

  直到三更后,我才送完客人。我连累带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给我碾碎药片,凉好水,轻轻喊醒我:"香玉,吃药啦。"说着,他把我平托着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拿起小勺里的药汤,像喂孩子一样,灌进我的嘴里。又尝尝白水的冷热,然后喂我喝水。

  吃完药,他又给我暖好被窝,把自己的被窝暖在外面,再帮我脱去棉衣,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衣和三角裤衩,把我送进里面的被窝里。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摸摸头,烧已经退下去了。

  魏先生见我醒了,赶紧起身,原来他一夜没有脱衣。他关切地问:"妹妹,你觉得怎样,看还难受,我今晚再来睡干铺!"

  他的体贴入微,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他像一个慈父,而不该和我兄妹相称。我连忙答:"魏先生,谢谢,我的病已经好了!"

  他高兴地说:"那我就星期日再来看你。"

  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事实上,妓女们也不能轻易动情,在无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动情只能伤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虽然遭受过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残,嘴里甜言蜜语给嫖客灌着米汤,却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心里不动感情。今天,这个痴心的老头使我受了感动,他花二十块金洋券,为照顾我的病体,瞒着老鸨睡干铺。在这禽兽横行的社会里,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我对他的感情是女儿般的敬重,而不是肉体淫乐的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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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2:4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次动情

  在我门前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树。不知不觉,香椿树发芽了,院里飘散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才知道已经到了阳春三月。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在接客的间隙里,我经常一人坐在香椿树下静想心事:我已是十七岁的姑娘了,正像人们常说的"十七八,一朵花",与这香椿树一样,青春旺盛、浓绿飘香。可是,香椿一年一度,还在枝繁叶茂的时候,而我的青春、我的前程又在哪里呢?这样的日子  
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这天刚吃过晚饭,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刚要往屋里走,忽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在灯光的照耀下,他那美丽的仪容马上吸引了我。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一张瓜籽脸,白里透红,鼻梁上戴一副白色的水晶眼镜,镜后闪动着一双欢欢的眼睛,分头梳得铮亮。他那匀称的身上,穿一身黑色美国呢西装,领口系一条五色的带横杠的领带,上面别着一个黄金卡子。真是一个标准的风流男子。

  这个陌生的美男子见到我,目不转睛地足足看了一两分钟,面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茶房宋妈见到他,忙喊:"香君,崔老爷来啦!"

  这喊声提醒了我,他一定是香君的常客。几个月间,我已深深知道了香君的脾气,她是个没底的醋瓶子,最爱猜疑嫉妒,为了少听她的刺头话,我忙走进自己屋。

  刚一进屋,那客人却挨脚跟进来,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坐在床上,随随便便斜靠在我的被摞上。

  没等我们说话,香君紧跟着进了我的屋子。见了她的客人,她不敢发火,反倒向客人卑贱地一笑。扭脸再看我时,可就唱戏的吹胡子--来火了!她阴沉着小圆脸,从鼻子里"哼"了几声,那意思最明白不过:我的客人,你凭什么要夺过来,今晚你要抢占了,我跟你没完!

  我理解香君的心情,便走到崔先生面前,委婉地说:"崔先生,我的好姐夫,香君姐来请你了,快跟她走吧!"

  这客人也不答话,走到门口,喊开了鸨儿,马大安闻声急火火地跑过来。一见这怒气冲冲的客人,忙点头哈腰打招呼:"啊,这不是崔寿春先生吗?"

  崔寿春质问马大安道:"马老板,谁给你们规定的这个条款,只许跟一个姑娘睡,不许我们跳槽。你知道吗,香君是个'白虎',也不嫌害臊,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只想把别人绑在裤腰带上!今天我就要睡在这屋里,不走了!"

  原来,"白虎"是指阴部没毛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命相最毒,会克男人。所以,妓院里最忌讳这种缺陷。

  马大安一听,心里豁然大亮了,怪不得香君接客最少,有的嫖客跟她睡一宿就走了,没有再来二次的。闹半天是个克星啊!他冲香君一瞪眼,像哄猪狗一样,喝声:"滚!"香君被嫖客揭了短处,又被老鸨一顿训斥,只得垂头丧气走出我的屋子。

  农历三月初三,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和崔寿春一见钟情,他为了和我结合,宁愿和香君这个醋瓶子决裂,使我当时的心里很受感动。他钟情地对我说,他一见我就醉了,就像见了梦中理想的情人,所以跟我一见如故。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也第一次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了真情。也许是年龄渐大情窦初开,也许是在绝望中遇到了心上人,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睡前,我主动向崔寿春唱了段"妓女告状":

  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

  阎王老爷上面坐,细听奴家诉苦来:

  ………

  七岁八岁裹金莲,九岁十岁把奴卖;

  十一、十二学拉唱,十三、十四开了怀;

  挣下银钱老鸨哈哈笑,

  挣不下银钱皮鞭沾水拍………

  唱着唱着,我哭起来,崔寿春也红了眼圈儿。这一夜,我们真诚相爱,说了半宿知心话儿。

  第二天一早,崔寿春对我说:"昨晚我听了你的'妓女告状',打心里难受。我想,为了保持我们长久的爱情,今后就要设法不叫别人占有你!"

  我不解地问:"我是个妓女,哪有这个自由啊?"

  崔寿春也不答话,把马大安从门口喊进来问:"我想把香玉姑娘包下来,不知每天要多少包身费?"

  马大安一听乐颠了,眼珠一转说:"她每天至少要端五十个盘子,五五二百五,再加每宿二十五块的住宿费,每天至少二百七十五块吧。每月就要八千多块,你如果包的时间长,就按八千块算!"

  崔寿春草草一算说:"每月八千,一年就是九万六,这样吧,我给你开张十万元的支票,你到交通银行去支。这一年里,可不许让她接别的客人了!"

  马大安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连说:"好,好,一言为定!"

  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自称商人,哪来这么多银子呢?喜的是我能跟这漂亮的心上人长期在一起,成了一个最幸运的妓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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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2-2006 03:4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香君遭贬

  在妓院,妓女就像厕所里一块擦屁股纸儿,不用了随手一丢,香君此时的遭遇正是这样。过去,尽管她模样一般,脾气尖刻,可马大安就有这一棵摇钱树,虽然见钱不多,可毕竟能靠她养家糊口啊,所以,处处让着她。我这一来,就像戏班里添了个名角,红火极了,马大安就把她丢下不管了。自从听说她是"白虎",那更是捅了肺叶子,认为养了个丧门星,传扬出去就是祸害,眼看她快二十了,妓女的青春期已过,便琢磨着把她倒出去。

  香君自从那天受了打击,傲性小了,风凉话少了,脸也蔫了,人也瘦了。整天守在大门口,闷声不响地接客,说是接客,实际是劫客,一般妓女都是等在屋里,嫖客由茶房指引,任意挑选姑娘。自从她受了数落,好多人知道了她的缺陷,名声坏了,她怕接不到客,挨老板的鞭子,所以只好到门口去劫。

  这天晚上,从门外进来一个新疆二杆子,他长得身高体胖,头戴新疆小帽,脸上红扑扑的,浓眉毛、鹰鼻鹤眼,脸下部是络腮胡子,是个典型的新疆老客。香君赶紧迎上去,殷勤地把客人领进她的屋子。

  端盘子接客,妓女一般都是与嫖客身挨身、肩并肩,百般亲热,以讨嫖客的欢心。一双眼则是秋波不断,撩拨嫖客的情欲。香君自然也会这一手,她用尽浑身解数,千方百计讨好客人,逗得客人性欲大增,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劲地"吃鱼儿"。可是,客人渐渐发现,香君是强装笑脸,硬抖精神,她眼圈红红的,满脸苦笑,像有什么心事。

  逛窑子的嫖客,跟妓女虽是"露水夫妻"、人走茶凉,可他们就愿听姑娘"灌米汤",什么"情深似海"呀,什么"恩爱如山 "呀,明明知道这是跟谁都说的奉承话,可十个有十个都是听了高兴,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无论是多老多丑的嫖客,妓女都要装出满腔"真心"、热情,才能把嫖客打发痛快,嫖客们最不爱看妓女的虚情假意和冷脸子,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理。

  这客人见香君神情反常,便有几分不高兴了,问道:"姑娘,你怎么有点不高兴,要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接我,何必……"

  香君忙打断对方的话,用涂满口红的嘴堵住了嫖客的话头,她看看外面无人,为了解除误会,便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客人一听香君是"白虎","扑哧"一声笑了。他解开怀,只见从 两个奶头中间一直往下伸延着一溜长长的黑毛。他又解开腰,让香君往下看,那道像刷子似的黑毛从胸前一直通到腿裆里。他嘻笑着问香君:"你知道这叫什么?"

  香君来妓院几年,也是经多见广的,答:"这是'青龙'吧?"

  嫖客高兴地说:"对了,青龙遇白虎,那是城隍庙里的鼓锤儿--天生一对呀。"

  原来,因为生理关系,有的男人从前胸到腿间,长着一溜黑毛,被称做"青龙",迷信说法"青龙对白虎",逢凶化吉。

  新疆客见香君高兴了,又哄她说:"你不要难过,你怕龟头把你贬到三等妓院,是不?今天我碰到你,算是有缘,我是新疆跑兰州的长途客人,手里有的是钱。只要你把我打发高兴了,我可以赎你从良!"

  这一句话,感动得香君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我真是幸运,碰上了财神爷,而且正是降白虎的青龙,我要跟了他,后半辈子就算见了天日了!"想到这,她高兴地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那嫖客一定要设法为她赎身。

  那嫖客一把把她拉起来搂抱着,挑逗地说:"妹妹呀,我太爱你了,以致不能自禁,你怎么也是我的人啦,咱俩先试试婚,我就马上赎你出去。"

  这话最明白不过了,他是想"偷油"吃啊。妓院有条明确院规,"端盘子"只是招待,是不许发生性关系的,有的嫖客趁没有"外眼"(监视)时,在端盘时和妓女发生关系,叫做"偷油"。这种事一般是不大出现的。因为一来有老鸨或茶房提防着,二来妓女也不敢这样做,犯了院规,老鸨要狠狠惩治的。这会儿又是大白天,人来人往,门又不能插,给香君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呀!

  嫖客见她不敢答应,又进一步鼓动说:"妹妹呀,你多替哥哥想想吧,我还要急着出门经商,你要答应了,事过之后我马上带你走。要是不答应呢,今天可来不及了,那就只好分手!"

  只见香君犹豫不决,仍不答话,他又进一步使开了激将法,他把衣兜一拍道:"嘿,老子有的是钱,干嘛非要你这白虎,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看你是否真心实意。你要真心跟我,我们回民可不在乎什么白虎,有的还特意用剃头刀刮掉呢,唉,咱俩算是无缘,过了这村再没这店,告辞了!"说着,就往外走。

  香君这下子急了,一把将他揪住,陪着笑脸说:"先生不要着急,你要不肯负我,真心要我,我就豁出去了!"

  新疆客信誓旦旦地说:"这还有假?咱们来一回,我马上就带你从良。"

  像做买卖一样,经过一场交易,香君轻轻关上门,两人就着床沿,在白天里发生了关系。

  事有凑巧,偏赶院主姚俞生到厕所解手,经过香君的屋子,别看他一只眼,却特别管事。他隔着玻璃窗只一瞥,就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怒冲冲地推门进屋,那新疆客见来了人,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坐在桌前喝开了茶水。香君可吓坏了,浑身不住地筛糠。

  常说:"一个眼的好闹性。"姚俞生的狠毒劲儿,胜过春熙院的苏貌华,人们背地里称他"活阎王"。他把门帘挂起来,冲外面大声喊:"马大安,给我滚出来!"

  马大安忙颠颠地跑进屋,没等站隐,姚俞生就向他大声喊:"我不能要你这偷油的姑娘,给我败坏家门,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听了这话,马大安立即明白了。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走到那个嫖客前说:"先生,既然你喜欢她,就花钱把她买出去,这样也就一丑遮百丑了!"

  新疆客一听,反倒哈哈大笑了,撇着嘴说:"哼,笑话!我一个阔商人,要谁,也不能要一个婊子呀!"

  马大安一听来气了,把脸一沉:"既然你不要这个姑娘,为什么来偷油讨便宜呢?"

  这时,门外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嫖客。新疆客冲嫖客们说:"你们听听,他这不是污蔑咱们吗?这是不可能有的事,即便有,也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端了盘子,老子给盘子钱!"说着,掏出五块钱,往桌上一扔,夺路而去。

  马大安被弄得下不来台,一股气都撒在香君身上,冲香君扇了几巴掌,踹了几脚,打得她在地上打滚,哇哇直哭。

  姚俞生在一旁火上浇油,说:"马老弟,她在这里,人也丢尽了,房也弄脏了,还留她干什么,趁早卖到三等窑子里得啦!"

  马大安满脸堆笑地答道:"我也早有这个意思。现在,谁都知道她是只白虎,还怎么接客呢?好,我马上就把她送到东头的三等妓院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同命相怜,悲愤地想:"香君虽然为人尖刻,有不少毛病,可她也是个受苦受难的姐妹呀,她接连受了两次打击,我应该去安慰她、解救她。"

  当我赶到她的屋门口时,却只看见大门外的两个背影,马大安逼迫她去了三等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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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2-2006 03: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甜蜜的岁月(图)

  自从我和崔寿春相好后,我的屋子焕然一新。嫖客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我身上又没有存钱的地方,就把屋子装饰起来。中堂挂一幅老寿星,对联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桌上茶壶茶碗,都换了上等的江西瓷,靠墙添了一对玻璃花瓶,插着新折的花枝。

  自从包下了我,崔寿春除了出去经商,早早晚晚都要赶回来,一日三餐和我在一起,我们如胶似漆,昼夜不离。我们吃饭,有时是马大安让伙房给做,有时是派人到街上去端,反  
正都是崔寿春付钱。

  转眼过了几个月,这天是农历六月初五。早上,我们吃着圆笼烧麦,茶余饭后,我向崔寿春提出一件盼望已久的要求:"崔先生,从到了民悦里,我还不知道兰州的太阳是圆是扁。我听说这里的鹰滩是有名的风景区,你能不能领我游玩一天?"

  崔寿春爽快地答应了,就去找马大安商量。马大安不好拦阻,可又怕我们逃跑,就要求和我们一起去。

  我跟他们搭车,稀里糊涂来到黄河边。看着那混浊的流水,却不见一只船。这时,走过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肩背上一个用几根木棍捆成的木架,后面有两个大皮囊。崔寿春向我介绍,这就是兰州特有的羊皮筏子,是黄河里的一种简便运输工具。崔寿春和他讲好价钱,我们乘筏子顺流而下。

  我第一次畅游黄河,只觉心胸宽广了,眼也不够使了。崔寿春看我那个高兴样儿,更是说不出的痛快,便给我讲开了他最近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日本侵占东三省以后,一个叫大洋马的年轻女人,和母亲一起逃到了兰州,住在铁桥北街。为了维持生活,大洋马只好在这里打起野鸡来。

  三年前的春天,大洋马陪一个商店的帐房先生来鹰滩游玩。他们逛公园、下饭馆、坐羊皮筏子,都是大洋马掏的钱。大洋马因为爱这个年轻漂亮的帐房,情愿"倒贴",拿出了平日打野鸡赚来的积蓄。

  这帐房先生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个好皮囊,他整天就会吃喝嫖赌,把钱都糟光了。他见大洋马一掏就是一大迭票子,就起了歪心。趁逛鹰滩时,他把大洋马引到一个山洞里,用甜言蜜语,和大洋马办了一场好事儿,然后趁机卡住大洋马的脖子,把她活活卡死了。事后,他掏净大洋马的钱,把大洋马拖进河里,顺流冲走了。直到去年,这个案子才突然暴露了。

  听了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故意逗他说:"崔先生,你也要学那个帐房先生吗?"

  崔寿春拧着眉,脸上带着几分怒容说道:"我再穷再坏,也不会那样做。那帐房先生真是天下少有,简直不是个人!"

  我听了,心里一阵暖融融的。

  马大安也大发议论道:"多惨呀,打野鸡可不是好玩的,没有妓院老鸨的保护,难免发生意外。看来,什么都得有组织、有人管啊!"

  他这几句评论是"中堂画加横批儿--话(画)中有话"。我俩都没有吭声。

  这天,我们在鹰滩转了两个多钟头,每人吃了两碗兰州的牛肉拉面,兴高采烈地回到民悦里。

  送走了干热的夏天,又迎来凉爽的秋天。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像一个自由女神,不用接送各色客人,一心一意地陪伴在崔寿春的身边。崔寿春为人豪爽,有求必应。他挥金如土,把大量金钱抛给了马大安。

  九月初的一天早晨,他拉着我的手,向我告辞道:"妹妹,常说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出一趟远门,把商店的帐目清理清理,再向朋友借几个钱来,我就把你赎出去。等第二趟回来,你的苦难也就到头了,你我成就了夫妻,咱们在兰州自己开一个商店,你就是老板娘,我帮你治好病,你还可以生儿育女,到那时,咱们就成了兰州的一个小康人家!"一番话,说得我的心都醉了。

  自他走后,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想他想得入魔,一心盼着崔郎早点回来,帮我跳出这个火坑。可是,我望穿双眼,再也看不到心上人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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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2-2006 03: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伤心的自毁

  甘肃的秋季比较凉爽,门前香椿树的叶子已经由绿变黄,秋风一吹,衰败的叶子飘落下来,被人随意踩踏。

  自从双喜被害惨死以后,我的心情也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整天飘摇不定,烦闷无聊。姐妹群里又添一笔新债,心上的人一去不回,我预感到将面临一场灾难。我就像被遗弃的落叶,再也无人理睬,自己正当豆蔻年华,却总觉像个老太婆了。

  这天快近中午时,我去找马大安,想要件过冬的夹袄,刚走到院里,却见从门外走进两个当兵的男子,一见这老虎皮,我就感到讨厌。刚要快走几步躲开他们,却被他们迎面拦住了。

  他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是马香玉吧?"

  我一怔,忙答:"是。"只得把他们领进自己屋。心想:"他们怎么认识我?可能是听人介绍,慕名而来吧!"

  正猜想着,一个军人递过一张相片说:"这个人你认识么?"

  一看这相片,我心里一哆嗦,他正是我那心上人崔寿春!我忙颤着声音问道:"他……他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两个军人不正面回答我的话,却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商人呀!"

  "哈哈哈哈。"两个军人放声大笑说,"什么商人,他是部队的军需,你懂吗?就是管部队后勤供应的,据他招认,他在你身上花去了两万五千元军款,你可把他坑苦了。现在,他犯了死罪。我们查查这里还有什么金银首饰,好拿回去缴公!这样,也能减轻他的罪行!"

  几句话像晴天霹雳,惊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恨,恨自己不该在他面前动情,让他陷入爱情的深渊;我悔,悔自己不该爱上这样的人,以至使他走上贪污的道路;我怕,怕失去了他,会失去永远的幸福 永远的爱。我支撑不住这几股压力,嚎啕痛哭起来,一直哭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睁眼一看,却见马大安坐在我屋里。我问道:"那两个当兵的哩?"

  马大安得意地说:"我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姓崔的贪污,与我们何干?不管什么人,只要有钱,我们一律相待。他迷上我家姑娘,那叫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必来找我们!香玉呀,你真傻,如果我晚来一步,你可能把金银首饰全交出来,那不是白白吃亏吗?你要知道,妓女与嫖客,哪有什么情?走了穿红的,又来挂绿的,就像这洗脸水,用了一盆泼一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马大安这一番教训,说得我心里好别扭。我又想起凤仙姐的话:"妓女也是人。"做人就应该有良心,对那些玩弄我们、只图痛快的嫖客,不能讲良心、掏真心,可对自己爱上的人,还能不讲良心、不掏真情吗?

  又一想,我的真心,确实害了崔郎,我要不在他耳边甜言蜜语,在他面前吹拉弹唱,在他枕边百般奉承,他能把一切献给我,为我贪污巨款,惹来杀身之祸吗?这样看来,我又是祸根了!

  可是,叫我不爱,却又难以办到,因为我也是人啊!我需要爱情,需要温暖,我要用自己的笑脸、自己的歌喉,献给自己的心上人。往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遇了,那么,我还留着这个好脸子、好嗓子,献给什么人呢?倒不如当个哑叭,不会歌、不会唱,再不去招蜂惹蝶了!想到这,我忽地冒起一个绝法儿,暗暗地下了狠心。

  小时候,我在华迎大剧院学戏时,见老师们都不让别人给倒水。据说要在杯里放上一块耳髓,嗓子就毁了,所以他们时刻提防有人使坏。如今自己情愿变成哑巴,何不试试这个法儿呢!

  打这以后,我专门准备了个掏耳勺儿,利用端盘子,捎带给客人掏耳髓。我把掏出的耳髓,攒在一个纸包里。

  9月17日夜里12点后,我把客人们打发走了,婉言拒绝了要求住宿的客人,看看外边没人,忙倒了一杯温开水,把那包耳髓倒进去,搅拌均匀,一口气喝下去。一个小时后,只觉嗓子像着了火,烧得发烫,疼痛难忍。为了压住热火,我就拼命喝凉水,喝得肚子都涨鼓鼓的,还是烧得厉害。我试着一发音,啊!嗓子真哑了。尽管我使尽力气说话,但那声音听起来像蚊子嗡嗡似的。

  第二天,到吃早饭的时候了,我还不敢起床,我怕马大安发现我弄坏了嗓子,往死里整治我。

  正在害怕,马大安走进我的屋子。原来,他见我这几天精神不好,没有个笑模样,也生怕出什么事,就来看我。当他发现我的嗓子已说不出话时,立刻火冒三丈,先打了我几个耳光,又"飕"地一声,隔着门帘把我扔出屋子。

  那些姐妹们正在院里吃早饭,见这情景,都围了上来。马大安让他妻子拿来一条绳子,把我吊在香椿树上,他刚举起手里的皮鞭,却被姚俞生攥住了手腕子。

  姚俞生用教训的口吻说:"你不看这是什么时候,客人们眼看就来啦,咱还怎么接客?晚上有的是时间,你打死她,我也不管!"

  姚老板说话最管用,马大安的手又搭拉下来,松开吊我的绳子,对我气悻悻地说:"哼!晚上再跟你算帐,先准备端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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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2-2006 03: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又一次逃跑

  9月18日这天,我心里像翻江倒海,一刻也不能平静。

  表面上,我还得装着笑脸,迎接客人。心里却在不停地思考着:这会我还像个人样,今晚后半夜,说不定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凤仙、仙鹤、双喜这些姐姐们,可能就是我的榜样,一想她们用刑被害时的那个情景,我就心里打颤。不行,不能伸着脖子任刀割,我宁愿拼着一死,也要逃出这个鬼门关。

  我下了狠心,豁着命准备第三次逃跑。拿定了主意,这才感到肚里"咕噜噜"直响,从早上起,半天还没有吃饭哩。我怀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溜到伙房,拿了两个凉馍头啃起来。

  自从我出事后,马大安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我,为了麻痹他,晚上,我照常留下一个客人。我见马老板还特意去门口帐房嘱咐了几句,那意思可能是要他们留心大门吧。我心里暗笑,你们把我当成了双喜,却不知我还有一套别的本事哩!

  这天早晨,马老板在吊打我以前,就拿走了崔先生给我买的手表和全部首饰,大概是准备继续整治我,所以没有还我。我恍恍惚惚跟嫖客睡了一觉,估计有两点了,便假说去厕所,悄悄出了门。

  出门不多几步,就是那棵大香椿树,它的树枝一直伸到房檐。我住的房子后面,就是一个小街,只要一到街上,就万事大吉了。我来不及多想,忙在树下脱掉鞋子,抻紧上衣的下摆,在腰里挽了个疙瘩,把脚在树干上一别,几下子就爬了上去。沿树枝上了房,溜到房后,顺着房后墙往下滑,两脚终于着了地。幸运的是,从一丈高的房上溜下来,没有伤着筋骨。第一步逃跑成功了,我只觉有说不出的兴奋和紧张。可是,这条巷子里有两盏路灯,不便行动,我便顺着墙根往外溜。

  刚到街口,猛听一声喝问:"谁!"吓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抬头一看,是一个端枪巡夜的黄狗子警察。坏了,怕曹操,曹操就到,哎,一切全完了!

  这个警察用枪口指着我的鼻子问:"深更半夜,你干什么去?"

  我支吾着说:"探亲--"

  警察嘿嘿一笑说:"胡弄吃八整饭的去吧,我还不知道,你是逃跑的妓女,走,跟我从前门回去!"

  一句话把我吓瘫了,我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警察老爷,你行行好吧。我是你手里的一条鱼,你让我到水里,一撒手就能活了,快饶我一条命吧!"

  这警察一摆手说:"快起来,我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这个,有话好商量!"

  我站起来,又深深地给他鞠了一个躬,说了几句好话就要走。

  这警察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不高兴地说:"亏你还是整天接客的妓女,怎么就这么不开眼?连个烟钱都不给,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着,右手手心向上平伸过来。

  见他伸手要钱,我可为难了,只好慢慢解释道:"大爷,我这会儿就一个空架子,我的金银首饰,昨天都被老板拿去了。不信你就搜搜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尽都归你。"

  那个贪心的警察,果然在我身上搜查起来,我因为是从被窝里出来的,穿的是内衣,结果什么都没有拿到。

  警察立即把脸拉下来说:"那--咱只好公事公办了。我是公路巡警,管的就是这一段。我要放掉你,你们的鸨儿报告了警察局,我可吃罪不起,走吧,我还把你交给马大安去!"说罢,掉头领我往通往前门的大街上走来。

  我磨蹭着跟在他身后,脑袋里像过电一样,绕了不知多少圈儿。不行,决不能再吃回头食儿,再落在马大安手里,还有我的命?我宁愿叫枪打死,也不能叫老鸨治死!

  想到这,我猛的调转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警察迟疑了一下,在后面紧追起来。他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再跑就开枪啦!"我不管这些,还是拼命地跑。

  "砰"!警察真的开枪了,不过,枪子是在我头顶上飞过去的,我反正豁出去了,只要打不死我,我就要跑。

  这声枪响,招来五个穿长袍的便衣队,他们四下围追堵截,不一会,我就又落入他们手掌之中了。

  这几个便衣警察哈哈笑着说:"今晚没有白转,又抓到一个活的,走,把她交到警察局,跟咱们局长领赏去!"

  这个武装警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一定后悔刚才的一枪,丢了自己一大半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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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2-2006 03: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警察局的交易

  我从来没有在兰州的街上转过,对这里的地理不熟悉,况且又在夜里。六个警察把我夹在中间,拐弯抹角,到了警察局。他们把我领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留下一个便衣看住我,有的去打电话,有的找屋去睡了。西北九月的秋风非常凉爽,我穿着单薄的内衣,缩在墙角里,身上冷得一阵阵发紧,只有睁着眼等待天明。

  天终于亮了,从南门外走进两个人,一个马大安,他横眉立目地用眼瞪着我,恨不得把  
我吞下去。另一个我不认识,他瘦小的身材、小圆脸、双眼皮、长睫毛,嘴上留着八字胡,身穿蓝呢子长袍。腋下夹着一条香烟,他冲我笑着,嘴里露出几颗金牙。他们谁也没和我说话,就到北房去了。

  过了一会,从北屋里走出昨夜逮我的那个警察,他向我高喊:"马香玉,进来过堂啦!"

  进了北屋,我见东边床前放着一张黄色的长桌子,桌子后面太师椅上,坐一个小胖子,一身警官打扮,桌上放着左轮手枪。

  再看那小圆脸,他腋下的那条烟不见了。他掏出一盒,抽出一支,殷勤地给小胖子点着,恭敬地说:"于局长请吸烟!"

  于局长深吸了一口,问这小圆脸道:"仇保长,你怎么也来了?"

  被称作保长的小圆脸忙答:"今早天刚亮,我就被马老板叫醒了。他向我报告,说有个妓女偷了他两根金条逃走了,正说着,有个警察通知我们,说他们逮住这个妓女,现押在局里,我们就赶紧来啦!"

  听了这话,我又急又恼。马大安,你的心比狼还狠,比蛇还毒,你不仅要抓到我,还诬告我偷了你的金条,要是在这里说不清楚,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着想着,那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了。我索性一边啼哭,一边把外面的内衣、单裤都脱了下来,只剩下一条裤衩,让他们搜查。

  于局长便让仇保长把我脱下来的衣裳搜了一遍,当然什么也没搜出来。

  仇保长拿着我的衣服,好言好语劝我:"孩子,别哭了,快把衣裳穿上,跟你爸爸回去吧。你放心,他保证再也不打你啦,你说是不?"他把头转向马大安。

  马大安向局长深深鞠了一躬说:"局长,叫您费心了,我就不打扰您啦。常说山不转水转,有情后补,有情后补!"

  于局长一听这话外之音,又紧接着追问:"马老板,到底怎么个补法呢?"

  马大安连声说:"好说,好说!"他一抹鼻子,趁机伸出一个食指,意思是要送局长一百块钱。

  于局长马上顺水推舟说:"好,既然有仇保长保着,你就把她领回吧!"

  这下我可急眼了,这不是拿着羊羔往狼嘴里送吗?我急中生智,抢上一步,俯在桌子底下,抱住了胖局长的大腿,撒起赖来:"局长大人呀,救救我吧,我情愿在这里也不回去,只要不让我走,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连哭带闹,把局长弄得束手无策。他无可奈何地说:"快起来,有什么过不去的?咱们慢慢商量!"

  我爬起来,抹着眼睛,看他们怎么处理。

  仇保长劝我说:"你不回去,是怕挨打,不要紧,有我保着!"

  于局长口气又变了,说:"算了吧,有保长保着,还是回去吧!"

  我看见他桌上的那把手枪,忽然有了办法。猛地一伸手,想去抢手抢,于局长看来是行伍出身,手疾眼快,忙把手枪紧紧握到手里。

  我又借机发起刁来,嚷道:"于局长,你就枪毙了我吧,再不,我就撞死在这里,反正是不回去了!"

  于局长为难地对仇保长说:"她就是不肯回去,你看,怎么想个法子安顿她?"

  马大安狠狠瞪了我一眼,对仇保长说:"老兄,既然她已经变心了,回去也呆不出好来,可我不能连根烂,当着局长,我把她转给你,你看怎么样?"

  于局长一笑说"这倒是个办法!"

  仇保长不动声色地说:"我要她可以,不知马老板要多少钱?"

  马大安说:"去年,我是五两黄金买的她。你要,就给四两吧!"

  仇保长还没说话,于局长就从中撮合说:"不行,你要得太多,给你五十块现大洋得啦,我给你们写契约。"

  马大安只好表示同意。仇保长高兴地当场给他兑现了五十块大洋。于局长立刻为我们写了契约,在给我们宣读时,我知道了仇保长名叫仇永植,他也在南城壕开了一个"云升里"妓院。从此,我由马香玉改为仇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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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2-2006 02: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两根金条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黑社会,越是坏人越当官,越是有钱越有权。仇永植就是这样。他开的妓院,是南城壕最大的妓院,他是妓院老板的代表,国民党政府把这种人当作宝贝,让他当上了南城壕的保长。

  仇永植领我来到南城壕西头,这里离民悦里不过二三百步。云升里坐南朝北,两扇朱红的大门,镶着金边。中间是一排排的蘑菇钉子,门洞里和民悦里一样,有一间门屋,估计不  
是帐房先生就是把门放哨的地方。绕过画着仙鹤的屏风,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院落,有两排砖房,各屋都挂着门帘,门口钉着门牌号数。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个琉璃窗里面,都挂着红绸子窗帘。

  平房后面,还有两层楼房,两三家搭班租住的鸨儿,都住在那里。西北角有一座大厨房,旁边亮棚里有一个大锅炉,供院内众人喝开水。仇永植告诉我,他手下有十几个姑娘,从外面的排场来看,比民悦里条件好多啦。

  仇永植把我领到锅炉房的一间屋门前,对我说:"只剩下这49号屋子还闲着,你先在这里凑合住吧!"

  一进屋,我就感到憋闷,这小屋只有几平方尺,光秃秃的墙壁上,被锅炉的煤烟薰得发黄,一张褪了漆的方桌上,布满灰尘,上面放着脏乎乎的茶壶茶碗,那茶壶还是半拉嘴儿。双人床上,铺着蓝布单子,被子上没有被罩,落满一层烟灰,屋里没有痰盂,更没有净面的脸盆。到了这屋就像进了三等窑子,怪不得没人肯在这间屋子,我真成了武大郎下楼梯--越滚越低了。

  刚来妓院几天,我端盘子接客还多一些,可客人们一见这寒碜的房子,一听我不能唱歌的哑巴嗓子,都觉得憋气。慢慢地,客人越来越少了。我这才尝到了当下等妓女的滋味。无论在春熙妓院,还是妓院一条街、民悦里,我都是一流的红姑娘,穿好的,吃好的,尽管受尽了各种痛苦,但表面派头蛮大,滋长了一种当红姑娘的虚荣心。如今,我是一落千丈,谁都知道我是个半哑巴,是个五十块大洋买来、不值一条狗钱的下等妓女,吃的、穿的、住的自然不如别人。

  这天晚上,来了一个大个子嫖客,要在我屋里住宿,当知道我会喝酒划拳时,又叫来了许多酒菜,和我脸对脸吃喝起来。

  那客人喝得醉熏熏的和我山盟海誓,谈情说爱,我施出平时的手段,百般奉迎。

  睡前,我帮他脱衣,他忽然止住我,从兜里摸出一根金条要送给我。

  我执意不接,知道事出有因,便问他:"哥哥,常说'无风不起浪,事事皆有因'。你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金条给我哩?再说,我们妓女对于钱财,也没多大用处。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

  那个嫖客面带愧色地说:"哎,真难说出口。我是个商人,有的是钱,我只有一个嗜好,就是逛妓院,为这得了花柳病,听俩油子嫖客说,这种病只有靠人吸吮才能治好,所以就求你来啦!"

  听了这话,我顿时像刀子剜心,我想起了宝鸡的茉莉姐,想不到,今晚我也碰上了这么个无耻的男人。

  这个嫖客见我不答理他,又说:"你是嫌少吧?那,我再添上一根!"说着,又掏出一根金条,递到我眼前。

  "啪",我把那刺眼的赃物用力一打,金条都落在砖地上。

  这个嫖客恼羞成怒,打了我几巴掌,又砸起桌子上的壶碗,并大声叫骂起来。仇永植忙提着裤子跑出来,追问砸窑子的原因。

  这嫖客简直死不要脸,他欺我嗓子哑喊不出来,就顺嘴乱编说:"我花二十元住宿,她却不和我同床,有这个理儿吗?"

  仇永植开了多年窑子,觉得这话奇怪:"香玉又不是刚刚梳头,她怎敢不和你同床呢?再说,她这阵子接客少,还怕交不了差哩,能这么做吗?"

  吵闹声惊动了各屋的妓女和嫖客,他们都跑出来围了一片。仇永植还没开口,就听人群后面有人喊:"闪开,我看出了什么事!"

  大家一看,见一个留分头的男子,四方脸白里泛红,浓眉毛,大眼睛,长得挺精神,人们都认识他,他就是这里的红姑娘金贞的老相好、特务队长王焕成。

  王焕成也不和仇保长搭话,径直走到嫖客面前道:"朋友,不要发火,有事好商量,今天先走,我让老板明天给你补一宿,走吧!"说着,就往外推那个客人。

  这嫖客反倒更神气了,说:"真是仨鼻子眼,多出一口气,我们的事,你管不着,快一边去!"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王焕成"蹭"地一声拔出了枪,用枪口对准那嫖客的鼻子尖,喊道:"老子偏偏要管。你不是共匪就是土匪,怪不得这样横。香玉,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哽咽着,把这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焕成一听,忍不住"噗嗤"笑了,又马上板起脸,用枪口磕了一下那小子的鼻子,骂道:"他妈的,真不要脸皮。你家也有姐妹,你干嘛不把这两根金条便宜了她们?"

  围着的嫖客和妓女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呐喊助威:"给他一枪得啦!"

  "脱下他的衣裳,揍他!"

  那小子脸吓得蜡黄蜡黄,汗水直往下掉,连声求告:"饶了我吧,我情愿包赔损失!"

  仇永植一听包赔,马上来了精神,追问道:"你说,你砸了我们的窑子,怎么赔法呢?"

  那嫖客忙答:"花一百块请客……"

  人们七嘴八舌地喊:"不行,出这点血不行,扒了他的衣裳!"

  在众人的压力下,这小子没辙了。最后把那两根金条掏出来,求老鸨饶他走人。

  仇永植接了两根金条,把他想像狗一样,轰出门去了。

  人们又都返回自己屋里。仇永植叫我谢了王焕成,又讨好地拿出一根金条说:"老兄辛苦,咱俩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王焕成把金条塞进兜里,乐颠颠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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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2-2006 02: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再遇知音

  在云升里,一晃就是两三个月,寒冷的腊月到了。

  别人的屋里,都是红火热闹,惟独我和一个叫仇大臭的姑娘屋里冷冷清清。仇大臭长着一张四方大长脸,左嘴角有绿豆大的一颗黑痣,所以也不招茬儿。常说鹰找鹰,鹞找鹞,我们这两个不吃香的姑娘,就常往一块凑。这天,她在我屋里,一边打十点半,一边等客。

  云升里的茶房是个男的,满脸麻子,人们叫他张拐子。忽听他在外面高喊:"见客啦!"出门一看,见姐妹们都往金贞屋门口跑,大臭脚步大,跑在前面,我在后头不紧不慢地随着。

  刚走到门口,我就和一个高个子、四方大脸、手拿文明棍的男人四目相对了。他惊喜地喊了我一声"香玉"。我忙答:"啊,你是瘦鹏哥!"姐妹们见我们是老相好,都扫兴地散去了。

  魏瘦鹏在院里对我说:"两个月前,我到民悦里去看你,马大安说你得病死了,为这我难过了好些天,心里纳闷,一个年轻轻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死掉呢!"

  我听了一阵心酸,我们妓女,活着就像行尸走肉,不也跟死了一样吗?我们花好月圆时,老鸨像宝贝一样捧着我们;花落时,就把我们踩在泥里,恨不得我们马上死掉。哎,当妓女太没落头了!我低着头,发着呆,恐怕别人听见了笑话,忙领魏瘦鹏来到我的屋子里。

  魏瘦鹏虽然跟我睡了一宿干铺,但我对他的印象极深,我觉得他心地善良,对人体贴,跟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使我体味到了父辈的温暖。我见了他像见了亲人,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发现我的嗓子坏了,追问起原因。我嗓子里像堵着一块棉花,哽哽咽咽地向他讲了怎样毁嗓子,怎样打官司,怎样来到云升里,怎样受歧视冷落……

  瘦鹏静静地听着。听完我的诉说,便推心置腹地开导我说:"不要难过,你才十七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不受苦中苦,哪知甜中甜呢!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虽然不太富裕,但还能帮你一些忙!"

  我摆摆手说:"经济上我倒不在乎,粗茶淡饭,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受,我需要精神上的安慰,一个人失去了爱情,看不到出路,才是最苦闷烦恼的了!"

  瘦鹏体贴地说:"你的心情我都理解,儿女之爱,人之常情,你要坚强,要从苦闷中解脱出来。我当过高中语文教师,这样 吧,我教你识字好么?"

  我不相信地说:"别开玩笑了,我当了十几年睁眼瞎子,还能学会识字吗?"

  瘦鹏严肃地说:"常言说:'铁棒磨成针,功到自然成'。知识就是力量,你学了字,有了知识,心胸就宽阔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了!"

  这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是一片真心,便默默点了点头。

  魏瘦鹏高兴地说:"咱们一言为定,眼看过春节了,我没有家,不回去,除夕你等我,咱们一块过年!"俗话说:孩子的屁股嫖客的嘴,没个准儿,他临走的几句话我也没往心上搁。

  大年三十早晨,我扒着门一看,见别人的屋门口都换上了崭新的漂白门帘,惟独我和大臭的屋里没有。我羞赧地撤回屋,坐在床上。这时,一阵阵饭茶的香味飘来,我又发起愁来。照妓院规矩,三十晚上吃团圆饭,厨房的师傅和茶房们,要向姑娘们要过年的赏钱,我手里没钱,怎么有脸去吃人家做的肉菜呢!

  正在发愁,忽听张拐子在外面高喊:"香玉,魏先生来啦!"说着,高高打起门帘。

  只见我的屋门口停着一辆洋车,魏瘦鹏和张拐子把车上装的崭新的床单、被子和一些杂物抱进屋。

  打发走洋车,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对张拐子说:"你到街上给我找一个在兰州混饭的苏联粉刷工,让他在午饭前把这间屋刷好。再给我登上记,三十、初一,我要在这住两宿。其余的是你们的赏钱,去吧!"张拐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在大臭屋里给瘦鹏端盘子,等到半晌,张拐子等人就把我的屋子拾掇好了。进屋一看,我的眼睛顿时一亮:墙壁刷得雪白,上面贴了几张山水画。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太平洋床单,摞着新做的缎子被子,七八平方米的小屋里,顿时显得干净整齐。看到这一切,我感动得流出了热泪,一头扑进魏瘦鹏怀里。

  瘦鹏一边安慰我,一边让我看几件东西,他打开方桌上的一个纸箱子,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有晚上吃的元宵,下酒的火腿、腊肉、香肠、点心,摆了一方桌。他又从纸盒里拿出一本书,在我面前一晃,我高兴地一把夺过来。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里电灯亮了。瘦鹏又从纸箱里拿出一对用缎子裱糊的红灯笼,有篮球那么大,他在里面插上红蜡烛,点着挂在门口两边,这两盏红灯,照着门框上新贴的对联,显得格外的红火耀眼。

  从成都开始,我进妓院已有五个春秋了。五年中,顶数今年红火热闹和最值得纪念 ,我的心情从没有这么痛快过。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魏瘦鹏出来为我捧场,就像一次无声的示威,我的身价在云升里大大提高了。

  晚饭时,没等我和瘦鹏出屋,做饭师傅便为我端来饭菜,我和瘦鹏痛痛快快喝起酒来。

  饭后,我穿着瘦鹏给我定做的大衣,高兴地在屋中翩跹起舞。这时,姐妹们纷纷挤进我的屋子,把间小屋塞得满满当当。魏瘦鹏就像这里的主人,谈笑风生,给大家讲故事、出谜语,又拿出一包美国泡泡糖,举行有奖游艺晚会。

  姐妹们都出神地听他讲故事、看他表演,他的秃头像一个智囊,包容着无穷无尽的知识;他简直是一个魔术师,把姐妹的心都抓住了。我想起他的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不禁暗下决心,我一定好好向他学习,拜他为师。

  讲啊、猜啊、唱啊、笑啊,不知不觉到了天明,那夜的情景,我至今如在眼前,这是我青年时代最愉快最幸福的一天,也是我人生征途上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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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2-2006 02: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奇怪的自杀

  弹指之间,到了1949年3月,我已经十八岁了,在这段时间里,魏瘦鹏经常来妓院,手把手地教我识字,他不在时,我就拿出那册识字课本,偷偷学习。魏瘦鹏还为我买药治嗓子,在他的关心下,我的嗓子又恢复了正常。他像一个良师益友,怜爱我,保护我,他虽然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比我大三十八岁,但这道鸿沟并没有把我们的心隔开,我从没考虑过他的年龄,在我心目中把他当做老师、朋友、丈夫,现在,我与他的感情,比崔寿春还要深厚。

  解放的炮声隆隆不断,国民党的大小官员成了惊弓之鸟,仇永植这老板兼保长,也不像过去那么神气了,很少再用妓院过去那一套家法。云升里走红的两个姑娘金贞和怜弟,都先后跟国民党的军官从良走了。妓女们争自由、盼解放,可老鸨们严密封锁着外面的消息,她们只能从嫖客嘴里听到一言半语,偷偷私下里议论。这天,我正在屋里看书,忽听门外张拐子喊:"香玉,出来接客啦!"我忙把书掖进被摞里,跑出来,客人是兰州警备司令部的李连长,他也是这里的老客。

  闲谈当中,我问起金贞的情况,他惊愕地说:"你还不知道,她……她死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报纸让我看,原来,她惨死的情况还上了报纸。

  我呆呆地站着,回想着金贞跟王焕成从良前的情景:

  去年底,我进云升里不久,金贞端盘子占了我的屋子,我只好跑到锅炉房去烤火。我听到金贞屋里传出嘹亮的歌声,真羡慕啊!便隔着金贞住的八号屋的玻璃窗往里瞧:只见宽绰的屋里,白墙上贴满美人画,红漆方桌上铺着桌布,上面放着新式壶碗,花瓶里插着红玫瑰,屋里东倒西歪,坐满了便衣特务,他们一唱一和正唱着当时时兴的《夫妻相骂》:

  妻:自从嫁了你,幸福都玩完;

  没有好的吃呀,没有好的穿;

  没有金刚钻,也没有银项链;

  这样的日子,我怎能过得惯。

  ……

  夫:自从娶了你,每天听你烦;

  良心你不讲呀,名誉你不管;

  光讲吃喝玩,逼我做盗犯;

  这样的女人,简直是原子弹!

  ……

  邻居:你们搬了来,四邻都不安;

  不是女的哭,就是男的喊;

  骂也不相干,死也不肯搬;

  这样的家庭,简直是疯人院!

  ……

  特务队走后,屋里只剩下队长王焕成和金贞,只听王焕成扯着嗓子骂:"小婊子,给老子倒水!"

  王焕成喝醉了酒,金贞就用茶杯轻轻往嘴里灌,甜言细语地劝道:"好哥哥,以后少喝点吧!"

  王焕成不听劝告,反倒恼了,他一抡胳膊,茶杯飞落在砖地上,摔得粉碎。他"叭叭"打了金贞几个耳光,大声骂:"快给我跪下!"

  金贞挨打受屈,却不敢反抗,像小绵羊一样,乖乖地跪在王焕成身边,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她一哭,王焕成反倒哈哈笑了,他拉住金贞的两只手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说,你到底爱我不?"

  金贞忙忍住泪说:"爱……爱……我太爱你啦!"

  王焕成高兴地说:"好,那你不许哭,张开嘴,给我笑一个!"金贞又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噙着泪,咯咯笑着,笑得那么难看、那么勉强。

  王焕成这时咳嗽一声,忙托住金贞的腮帮,亲了一个嘴,把那口痰吐进金贞嘴里。

  王焕成得意地说:"你要真心爱我,就快把我这痰咽下去,这痰就是一块探路石,要试探你的真心!"

  金贞像一个玩熟了的鸟,甭说痰,就是火炭也豁出去了,她毫不犹豫地"咕噜"咽下去。

  金贞的痴情,赢得了王焕成的欢心。他是有名的心毒手辣的特务队长,仇永植更是变着法儿巴结他,今年正月,他没花几个钱,就带金贞从良了。

  我看着报纸,不解地问:"李先生,她才出去两三个月,怎么会自杀呢,你和王焕成经常在一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姓李的眨着小眼,叹口气说:"哎,这是金贞自找呀。你想,干我们这行的,吃谁的饭就要向着谁。王焕成和我不在一个单位,他干的是特务工作,负责向国民党告密,暗杀共产党。金贞恐怕累这个家,就整天劝他,说快解放啦,要多积点德,少办点缺德事。王焕成哪里肯听?夫妻就整天吵吵。那天越吵越凶,王焕成怕这事泄露出去,他的特务饭吃不成,就拿菜刀把她的头砍了几刀,又把菜刀压在她枕头底下,假说她自杀了。你想,自杀后又怎能自己把刀压在枕头底下呢?可特务们杀人像捻死一只蚂蚁,为了防止外界议论,他还故意登报说明金贞是自杀。喂,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讲!"

  听着金贞惨死的经过,我身上也像被人捅了一刀子。婊子有情,嫖客无义,寻了这样的丈夫,真倒了八辈子霉。我又想到自己,谁知道我会落个怎样的结果呢?要跟了瘦鹏,他会怎样呢?唉,我们妓女生活在最底层,也有一颗善良的心,可谁又能公正地对待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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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2-2006 02: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秘密"出条子"

  兰州的夏季到来了,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我们这些关在笼子里的妓女,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消息。有人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兰州很快也就解放。有人说,马步芳最近当了甘肃省主席。据说他是个回族人,原任国民党青海省主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眼看要解放啦,谁也不愿到大西北来,他却向蒋介石自告奋勇,来当这个省主席。

  自从到了宝鸡和兰州,我很少再出条子了。这天晚上,仇永植突然美滋滋地告诉我,叫  
我去给一个大人物出条子。

  我化好妆,穿上粉红色的长袖泡泡沙。工夫不大,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云升里门口。我心里一咯噔,这个人物果然不简单,还有小轿车。

  从车上下来三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腰里都有半斤铁。他们是专程来接我的,一直伺候我上了车。

  在车上,他们告诉我,今晚要陪伴马主席。因马主席刚来不久,没带家眷,他们一再嘱咐我要严格保密。

  轿车驶到南苑省政府,这里原来是马步芳的临时公馆。

  那几个人先在车里摸遍了我的全身,检查身上有没有行刺的暗器。搜查完毕,又从车后拿出一个皮箱,从箱里拿出一件葱绿色的丝绸长褂,让我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换上他们的服装。这使我想起嫖客们传说的皇帝召幸的故事:皇帝要在哪个宫里留宿,太监们事先要为娘娘浴洗身子,洗完后不许穿衣服,只用绸子裹起来,背到龙寝上,这也许是防止娘娘行刺的缘故吧。

  下了车,只见一座气派的门楼,门楼前一溜甬道,直通里面的大瓦房,里面像是一座三合院,后面有一座高大的楼房。甬道两旁,不远一盏路灯,照得院里如同白昼。灯下三步一岗 ,五步一哨,一个个国民党兵手持步枪,上着刺刀,从门口到北房足有几十个。我跟着那个人往里走,刚进门,就见四个士兵抬着一副帆布担架,一个人蒙脸躺在上面,露出喷着香水的长长的头发。有人小声说:"这是在兰州唱戏的名角× ××,昨夜被搞得阴部大出血,要送医院。"他们把那女人抬上车,便迅速开走了。

  我们顺甬道进了北屋,只见进门是三间开阔的客厅,两头各有一间内室,四周摆满了沙发、台灯,中间有两个圆桌,围了一圈转椅,桌上摆满了叫不出名的高级酒菜,有几个军官打扮的男人围坐在两个圆桌旁饮酒作乐。酒席筵中,夹杂着四个先到的妓女,她们正献媚地给这些大人物添酒夹菜。中间坐着的一位,气宇轩昂,人们像众星捧月一样敬着他。他肯定就是马步芳了。马步芳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中等个,又黑又胖。他有一张中长脸,肥头大耳,浓眉毛、络腮胡,穿一件毛巾睡衣。按妓院的规矩,我们不称他的官讳,要称他"马老爷",不知为什么,他的秘书称他为"马部长"。

  那几个陪伴他喝酒的客人,看来是他的老部下,都殷勤地向他劝酒,还讨好地对我们说:"马先生真有眼光,在整个兰州城挑选了你们。划拳、跳舞、烧烟,这些你们红姑娘全占了,所以才有今天的口福。"此时,我这才知道我被他们选中的原因。

  桌上的白兰地酒、杜鲁门烟我是认识的,还有什么燕窝、鱼翅、美国咖啡、可可等许多讲究的食品,我是第一次品尝。马步芳喝得高兴了,和我们划起拳来。划拳讲究"大拳"、"小拳"、"山东拳"、"广东拳",他什么都懂,因是回族,他最爱划回回们常划的"小拳"。

  酒到半酣,乘着兴致,他们又命人给我们腾出一块屋地,让我们跳舞。我们这五个人,果然都是多才多艺的姑娘,一个个倾其所有掏出绝技,为这个肥头大耳的魔王跳了"四步舞"、"交际舞"和"扭屁股舞"。

  马步芳和他的心腹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我们的舞蹈,乐得前仰后合,不断地哈哈大笑。他们心里最清楚,兰州即将解放了,他们的末日要到了,所以更加骄奢淫逸。他们的笑声,正是灭亡之前恐怖的嚎叫;他们的欢乐,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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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2-2006 02:1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魔鬼的淫欲

  马步芳等一群大小头目,吃喝玩乐,一直折腾到下一点。大概是玩得倦了,只见他一挥手,那群部下便知趣地一个个告退出去,屋里只剩下几个护兵。

  马步芳让护兵领着我们,到西厢房去洗澡。一到门口,就有两个老妈迎出来,她们领我们五个来到里间一个水泥抹的浴池里,里面早已烧好了水。

  当我们洗完穿好衣服要回北屋时,却被那两个老妈拦住了。她们板着脸说:"你们这样回去,马老爷会怪罪的,你们只洗了身子,还没洗肠子哩!"

  啊!洗肠子?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

  两个老妈把早已准备好的五个搪瓷缸子,分别端到我们面前,只见每个缸子里盛满了浓浓的白浆,上面漂满白沫子。

  她们见我们都迟疑地不肯动手,便解释说:"这是肥皂水,外族人与回族人第一次同居,先得用这洗肠子,这是伊斯兰的教规。"

  唉,简直是活治人。可是,在这杀人魔王的屠刀下,谁敢说个"不"字呢?我们只有捏着鼻子、闭住气喝下去。

  这浓浓的肥皂水,比黄连还难喝。刚喝下不久,只听肚子咕咕噜噜,肠胃像在搓衣板上搓的衣服,揪心地疼痛。胸部一阵阵恶心,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个"哇、哇 "地吐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就都把晚上吃的东西一古脑都吐净了,这才不觉得那么恶心了。我们再相互一看,每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原来这就叫洗肠子啊!

  洗净肠子,老妈打水叫我们嗽了口、洗了脸,这才叫我们回北房伺候马步芳。

  北房客厅的酒筵已经撤净,护兵把我们引进东头的一间内室。这是一间四方方的大屋子,里面陈设非常考究,迎门是写字台,上面放着西洋的自鸣钟,一旁的大衣橱上,镶着穿衣镜,沙发、壁灯、吊灯、电扇应有尽有。北头放一张特制的双人床,那床又宽又长,横竖能睡开几个人,床上架着银丝蚊帐,显得格外华贵。马步芳正斜躺在床上抽大烟。

  我从小见爹抽大烟,也给抽大烟的嫖客点过烟。可是,像这么好的烟具我还没有见过,烟枪的圆头是黄金镶边,白金盖顶,足有一尺多长,一头是玉石烟嘴。上头盛油的是一个水晶玻璃罩,烟碗、烟板是绿色的玉石,烟盒是银色的白金。整套烟具全是金银玉石,晶莹透亮。

  马步芳看上去是个不爱说话、不善言辞的人。他沉着个黑脸,不笑也不恼,显得城府很深。他的命令或用简单一两句话,或用一个手势,手下人便围着他团团乱转,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要顶事儿。

  他威严地一摆手,叫我们并排站在他床前,伺候着点烟。点烟可是一套功夫活儿,先用烟签子在烟碗里挖出黄豆粒大小的一块烟膏,在烟灯上烤,用烟签反复揉碾,烧上十几遍,炼上十来分钟,直到烧熟,烟膏泛起泡泡,用烟签就热插入烟枪内,用手捏平,再给对方扶着烟锅吸。他用力一吸,烟膏就像瀑布下的皮球一样咕碌碌打滚,大约吸上四五分钟,就又要换一个。所以,要有人倒替着烧换才能供上。

  马步芳的烟瘾真大,足足抽到下半夜两点,像酒盅大的两瓶烟膏都叫他抽完了,屋里充满了大烟的香味。据说,吸大烟能够壮阳,睡前吸了大烟,能养精蓄锐,行房时不伤身子。

  马步芳过足了烟瘾,已是夜深人静,他伸伸两只粗大的胳膊,忽然"哈哈"狂笑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和我们淫腔怪调地逗弄起来。

  他一会摸摸这个,一会又亲亲那个,又命令我们把衣服全部脱掉,我们不敢违令,只好在屋地上脱去衣服。

  马步芳哈哈淫笑着,在每人身上淫邪地猥亵一番,又说:"我最爱看跳舞,你们的扭屁股舞跳得好,这样光屁股跳舞更好看,来,咱们到外间屋里跳一场!"

  他拉开外间屋的吊灯,我们只得跟出去。他坐在沙发上,给我们打着拍子,踏着点子,看我们跳裸体舞。

  足足闹腾了半个多钟头,我们原来凉飕飕的身子已跳得汗津津的。马步芳像欣赏模特一样,又像猫逗老鼠一样,把我们玩够了,这才让我们回屋。

  这个胖老头子,一点也不知羞耻,在明亮的电灯下,迅速脱净衣服,把一支手枪掖在枕头底下,又拿出几个"金枪不倒"的药片吃下去,然后命我们并肩裸体仰面而卧。

  这一夜,简直不堪入目,比在妓院还要下流。妓院老油子嫖客玩妓女,最多是"一马双跨"。姓马的这个早已半百的老头子,却是"一马五跨"。他不准灭灯,让我们头朝外,并排躺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他像一头纵欲的黑熊,一直折腾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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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006 04: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假嫖客

  自从接待了马步芳,再加上魏瘦鹏每星期日来给我捧场,我--仇香玉的声名又开始响亮了。

  兰州快要解放了,经常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过去,逛妓院的都是国民党政客、资本家、商人。如今,这些有钱阶级朝不保夕,兰州下了戒严令,城内的商人出不去,城外的商人进不来,整天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逛妓院?因此这些天妓院成了养老院,很少有顾客  
光顾。

  老鸨们的脸色就像寒暑表,随着生意的下降变得阴沉起来,对待妓女们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每顿饭是稀饭汤就老咸菜。仇永植提着篮子,发给每人一个馒头,管了饿不管饱。过去,每天端几十个盘子,烟酒糖茶管够,现在盘子让茶房掌管着,我们连根烟都难得抽到一支。仇永植的老婆整天没好气,指桑骂槐,骂我们是懒猫,光吃不干。

  这天,姐妹们闲得无聊,正为一个烟头争争抢抢时,忽听张拐子喊:"见客啦--"

  大家忽啦一下子迎到大门口,见一个年轻的美男子,头戴礼帽,身穿西服,一副墨镜遮住了眼睛。他皮肤白嫩,身材苗条,很招人喜爱。当他的眼镜和我的目光相对时,便停住不动了,一直盯视着我。张拐子看出他的心意,忙热情招呼道:"四十九号屋里请哪!"接不到客的姑娘们只好又失望地散去。

  张拐子把盘子端出来后,那客人返身关上门,摘下墨镜,我惊奇地发现:他那弯弯的眼眉像用眉笔描过的,淡红色的双眼皮像是抹过胭脂,他说话尖细,带着奶音,多像一个女人呀!

  客人注视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我真喜欢你这对大眼睛,长得就像我妹妹!"

  我高兴地逗趣说:"好哥哥,那今晚你就和妹妹一起睡吧!"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连忙帮他在门口帐房登了记,又打来一盆洗脸水,伺候他洗脸,我把他头上的礼帽一掀,顿时惊得我吐出了舌头:"啊,又是一个女的!"

  我想起在宝鸡接待女记者时那副尴尬的场面,拍了好多见不得人的裸体照片,整整折腾了我一宿,今天又来了一个这号的人物,她要干什么呢?

  这个假嫖客看出了我那疑虑的目光,忙解释说:"香玉妹妹,你不要多心。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找我那在东北失散的妹妹的,看你的模样,非常像我当年的妹妹,所以就端了你的盘子。假若你不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也情愿白花几十块钱,像姐妹一样跟你唠一宿。"

  我听了暗喜,心想:"管她哩,如今客人少,剜到篮子里就是菜,都是女人,更省得遭罪!"

  夜里,我们盖着一条薄被,躺在一个枕头上,我追问起她的身世:"姐姐,请您告诉我,你和那个妹妹是怎样失散的呢?"

  "女嫖客"长叹了一声,只简单地回答了几句:"我的老家在东北,日本入侵时,烧了我家,父母兄嫂都被烧死在烈火里。我的妹妹被人抢救出来,家里一无所有了,我们姐妹就出来逃难。我们一边讨饭一边奔波,后来在去西安的路上被乱兵冲散了!"

  "姐姐,那么,现在你又干什么工作呢?"

  "我,哦,我干的是一种为穷人解放的秘密工作,暂时不能告诉你!妹妹,你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吗?"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身边这位和蔼可亲的姐姐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于是,我把自己的苦难历史简要地告诉了她。

  这个姐姐同情地说:"既然老鸨对你们这么刻毒,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她?"

  我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窗外有耳,要被人听见了,打不死也得扒层皮!"

  假嫖客冷笑一声说:"你们真像一群可怜的小鸟,只知道笼子里巴掌大的事情。什么时候啦,你们还这样怕?共产党已经解放大半个中国啦!"

  我不解地问:"解放有什么好处?听从西安逃过来的老鸨说,共产党要活埋妓女哩!"

  那姐姐一听,气愤地说:"她们纯粹是造谣污蔑,故意把你们弄糊涂,不敢反抗她们!共产党来了,首先要解放你们,为你们安排工作,教你们读书识字,当家做主人,你们就真正见了天日啦!"

  她推心置腹,给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一直讲到天色发白,我那浆糊一样的头脑被她擦成了一块玻璃,变得明净透亮。

  我想起在宝鸡监狱见到的那个女共产党员,她们是那样坚贞不屈,视死如归。这个女子虽然没有挂着共产党的牌牌,但我认为她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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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006 04: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见了天日

  1949年6月中旬,兰州的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一样,逐步升级,发展到白热化。

  自我们联合闹事胜利以后,老鸨们表面对我们好多了,不再动辄打骂,馒头不再定量,每顿还能炒上一个菜了。姐妹们整天闲着没事就经常凑到一起,盼望和议论着解放大军开进兰州。

  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更怀念过去那受苦受难的姐妹,尤其是凤仙和仙鹤姐姐,我答应要替她们报仇申冤,可是,至今这笔债还是空头支票。我于是打定主意:抓紧时间学文化,一旦出了妓院,获得自由,我就自己写成状子,为凤仙、仙鹤等姐妹报仇雪恨。这些天,我反倒沉静下来,一有工夫就自己呆在屋里看书练字。

  6月16日吃罢晚饭,我正在屋里学习,魏瘦鹏忽然无声无息地走进我屋里,因他是我包身老客,所以茶房连喊都不喊。我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有什么事,便忙追问他。

  他叹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猛地一炸,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要去干什么呢?

  不等我再问,他便如实地讲起了他的出身历史:

  "香玉,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嘴严,有些真情话过去没过对你说,希望你能谅解。我过去做过的事,不到一定火候,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今天就要分手了,我说出来,请你不要难过。

  "我的老家是河北束鹿县。长大以后,父母包办给我娶了个媳妇,我们很不对脾气。可家规难违,只好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生下了一男一女。

  "抗战一开始,我再不愿呆在家里了,便投奔了冯玉祥将军的抗日同盟军,我有文化,曾当过高中语文教师,冯将军非常器重我,便聘请我担任他的语文老师。他是个'丘八诗人',学习精神强,能书善写,我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整天在一起谈诗论道,非常投机。

  "后来,他写东西、拟公文缺乏左膀右臂,又委托我当他的随身秘书。

  "这些年里,我和家里断了联系,孤身一人,长年在外,就像一个苦行僧。

  "我随冯将军去泰山,赴国外,在火烧冯将军舰船事件中,我又是目击者,仓皇之中,我侥幸跨上救生圈,才得以逃生。

  "蒋介石积极反共,不肯抗日,对冯将军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怕这个独夫民贼暗中害我,便通过我的乡亲、冯玉祥的老部下、现在兰州当营长的宋之贤介绍,在兰州工业试验所当秘书,对我的历史,除宋之贤知道外,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我在机关里,埋头工作,不问政治。共产党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只凭直观认为,我是国民党的人,共产党对于我们这号人,是轻饶不了的。

  "冯将军的夫人叫李德全,他的内弟叫李忠义,我和他们关系甚好。昨天,李忠义来信说,他已为我买好去台湾的飞机票,让我赶紧准备走。所以,我今晚特来向你告辞。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向人泄露!"

  听了他这番话,我惊愕了半晌,他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重要人物,人活着就是要设法生存下去,他的苦衷我理解,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魏瘦鹏又恋恋不舍地说:"咱们这两年的交往,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想带你去台湾,你能不能答应?"

  我坚定地说:"尽管我们情深义重,可是,我更爱自己的国家,爱生我养我的这块热土。我劝你也留下来,快要解放了,我们脱离妓院,在一起生活多好哇!"

  魏瘦鹏眉间皱起一个疙瘩,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他说:"可是,那边催促得紧,我怎能不守信义呢?再说,我留在大陆,恐怕也没我的好果子吃!"

  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惨然地分手了,他头脚走,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过了约有两三个钟头,只觉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脖颈。抬头一看,又是瘦鹏,他眉开眼笑地说:"好了,不要哭,我决心不走了,和你一起留下来。我想了一路,觉得我一直跟随冯玉祥将军,又是个文职,没有血债。冯将军早就与共产党有来往,应该算做爱国将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一回机关,我就给李忠义拍了电报,让他退了去台湾的飞机票!"

  这突然的变故,使我立即破涕为笑,高兴得跳起来。魏瘦鹏又说:"我带来了一些钱,现在趁热打铁,我立即赎你从良!"

  不一会儿,他把仇永植叫到我屋里,跟他交涉起来:"仇老板,你也知道,眼看解放了,到时你的姑娘还说不定怎么处理呢,我不愿等到那时候,这会就打算把香玉赎出去。叫我说,你捞一个是一个,不要说大价,让我把她带走吧!"

  仇永植知道我是个捣乱头儿,惹祸的根苗,巴不得把我推出去。脸上却装成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你又掏走我一个红姑娘。唉,我这妓院垮台更快了。豁出去啦,我不陪不赚,你给五十块大洋得啦!"

  魏瘦鹏一拍大腿说:"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现点钱给你,你再一式三份,给咱们写个合同。"

  这事办得出奇的迅速、顺当,魏先生当场付了钱,仇永植让人写了合同,天色已晚,我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魏先生拉上我就要往外走,却被仇永植拦住了。

  仇永植皮笑肉不笑地说:"魏先生,这会不能让她走哇,你看合同上写的什么?"

  魏瘦鹏因急于把我带走,也没有细看合同,他展开仔细一看,上面写着:

  "……魏瘦鹏已交教养费五十元,自订合约之日起,至(民国)卅九年正月底期满之后,再付三十元,在期限之内,仇香玉仍照常营业……"

  魏瘦鹏一看就火啦,大声喊:"你红口白牙说得清楚,交五十块大洋完事,现在又出尔反尔,我找马省长去!"

  仇永植一听这口气不小,忙堆着笑脸问:"你找哪个马省长?"

  魏瘦鹏本意是说去找他的乡亲宋之贤的,他们原来都是冯玉祥的部下,后宋之贤来兰州,在马步芳手下当营长。他见仇老板吃这一套,索性将错就错,一拍胸脯说:"还有哪个马省长?我和马步芳是老朋友了!"

  他这几句大话,吓破了仇老板的苦胆,他见魏瘦鹏平时仗义疏财、文文绉绉,料想不是一般人物,看来果然不假。便忙点头哈腰地巴结道:"魏先生息怒,这样吧,合同作废,你可以马上领她走!"

  我在一旁插嘴说:"这合同我愿留着做个纪念,就不退给你了!"

  他想了想说:"也好。香玉,妓女从良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仇永植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粪儿。我知道他是要我摘下首饰,脱下衣裳,便爽快地说:"我知道,你的东西,我一个布丝也不要!"

  说完,我当着满院子姐妹的面,把全身的衣服、首饰脱光,扔在地上,只剩贴身的内衣,然后跟着魏瘦鹏,头也不回地走出云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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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2006 04: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学过平民生活(1)

  1949年夏末的一个傍晚,从兰州市云升里妓院走出一个模样俊俏、涂脂抹粉的小女子,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只穿一身内衣。水灵灵的大眼里射出两道怒气寒光。这就是刚刚从良、虎口逃生的我。

  与我挽手同行的,是位年过半百、身材魁梧的男子,秃头下一张四方大脸,眯缝眼上架一付白色眼镜,一身中山服笔笔挺挺,手拄一根文明棍。他就是刚和我确立夫妻关系的魏瘦  
鹏。

  走出妓院,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来兰州虽已两年多,先后到过民悦里、云升里两个妓院,可我就像笼中鸟儿,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还是瘦鹏路熟,他租来一辆马车,拉我们一直到了卧桥。

  解放前的兰州,市面不大,卧桥就在兰州西部。市郊初夜,静谧沁人,天上星星闪烁,地上灯火万点,古桥边蛐蛐"嘟嘟"弹琴,公路上的马车"叮咚"奏乐。瘦鹏拉我来到"行人止步"的古桥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黑暗中透出一缕沉思,一脸庄重;"香玉(我的妓名),兰州很快要解放啦,我们的新生活也从今天开始。为了堂堂正正做人,希望你从今隐姓埋名,再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对于我俩的结合嘛--唔,你就说你爸是个商人,来兰州经商赔了钱,绝望自杀。你举目无亲,经人介绍,我们才结的婚。

  "当平民百姓,要艰苦朴素,以此为美德;待人接物,既珍重自己,又珍爱别人。因此,我送你一个新名--康素珍。"

  "还有,这烫发太惹眼,剪了吧。吃过饭,趁着夜深人静,我们就悄悄回家。"

  瘦鹏想的真是滴水不漏,我一一答应。办完这些事,车辆已经归巢,只好安步当车了。从卧桥经小西湖到实验所,有十几里,这一路我可受了洋罪。

  魏瘦鹏身高马大,一步顶我两步;我身小力薄,连跑带颠也跟不上。工夫不大,右脚便疼得一瘸一拐,终于一屁股蹲在地上。扒下高跟鞋,脱下袜子一看,脚掌鼓起了好大一个泡。我的野性子一下上来了,"嗖"地一声将皮鞋扔出老远。

  瘦鹏挨我坐下,把我的右脚端在他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将我的伤脚轻轻裹好,又拾回我丢掉的那只鞋,慢声细语地说:"姑奶奶,走吧,马上要到了!"说着,递给我那根文明棍,一手提鞋,一手搀我赤脚慢慢走。

  忽然,我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笑什么?"瘦鹏憨厚地问。

  "看我们这样子,多像你讲的'狼狈为奸'的故事。瞧我这副德性,卷发剪成大分头,又像假小子跟着个秃老子!"

  瘦鹏被我逗得开怀大笑。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我们才到了试验所内的平房宿舍。我又累又困,倒头便睡着了。

  睁眼看时,瘦鹏已经起床。我身上盖着一个厚被子,上面有两件为我准备的外衣。旁边的柜子放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抬头看外间,窗台下放一张条桌,一把椅子,墙角有四个小方凳。狭小的玻璃窗外,映出半壁做饭的小棚,这就是魏瘦鹏的全部家当了。

  我开玩笑道:"看你出门像个人样,没想到家里这么寒酸!"

  魏瘦鹏苦笑着安慰我:"我们当职员的挣钱不多,国民党的票子又毛,过去只是单身,慢慢会好的。"

  吃过早饭,瘦鹏上班去了。这时,从门外涌进一群家属,有老太婆,有中年妇女,还有几个孩子。甭问,她们是来看魏秘书娶的小媳妇的。

  她们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接着便七言八语大发议论:"啧啧,这小妞好嫩,魏先生好艳福!"

  "魏太太,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跟上魏秘书的?"

  这会儿,魏瘦鹏教我的话可派上了用场,我有鼻子有眼地复述了一遍。

  邻居慢慢散去了,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魏瘦鹏今年五十六岁,我才十八岁,差别是大了点,可我并不后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做妓女的晚上脱了鞋,明早就不知穿不穿。跟了他,我总算有了归宿。再说,他自己舍不得置家,省下钱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这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

  最叫我动心的,是那一连声"太太"。十八年来,我还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在成都春熙妓院,我经常跟老鸨到外面"出条子",每逢过街,听到的都是"臭婊子"、"小娼妇"之类的骂声。如今我被称为"太太",的确算得上与人一般高的平民了。

  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招惹麻烦,瘦鹏嘱咐我尽量深居简出,戏称这是"金屋藏娇"。我依言照办,只是一早一晚的到附近走走。

  兰州工业试验所设在市西通往张掖县的公路北侧,后面是狗娃山和黄河道,原有化验所、电池厂和酿造厂三家,后因这里多产有色金属,便合并成以鉴定矿石为主的工业实验所。院内盖了一排排简陋平房,前面是办公营业场所,后面是宿舍。门前有一片乱葬岗,据说是杀人的刑场,埋人的大坑。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

  从6月到8月的解放前夕,是一段难撑难熬的日子。城内戒严,物价飞涨,国民党的金洋券、银洋券一麻袋一麻袋往黄河里扔,一万元买不了个烧饼。瘦鹏每月挣的几百万元,简直是一堆废纸!

  这个刚刚组合的家,锅碗瓢勺不全,炒菜支锅的三块土坯,还是我向邻居借的。只剩下半袋面粉,顿顿是白水拌疙瘩,缺油少醋,还不敢敞开肚皮吃呢!饱经风霜的我,什么罪都受过,什么福也享过,甭看勒着腰带过活,还是挺精神。只是整天没事圈在屋里,百无聊赖,天性爱动爱闹的我,实在难耐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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